次日，叶静檀早早醒了。
起床时，双脚刚落地，一股剧痛袭来，从脚后跟迅速蔓延到腹股沟。踝关节、膝关节、髋关节……下肢关节，疼痛欲裂。
是晨僵。
她又坐回床沿，双脚轻轻在地上挪动，活动着踝关节。
顺手抓起手机，想看看时间，映入眼帘的，却是张扬昨晚一条接一条的消息。
“真的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数学资料能看懂吗？”
“解析够不够详细？”
“真的好久不见，你皮肤好像变白了”
“你知道嘛…”
叶静檀看着这一连串的消息，有些无奈。
礼貌性的回复:“嗯嗯，谢谢你的帮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慢慢活动着关节，可今时就是异于往日，疼痛怎么也不见缓解。
她强撑起身，拉开窗帘。天还未亮透，院中积了一地雪，洁白无瑕。
院里花坛中的那树金钟梅上，也尽是白雪。风一吹，细雪同梅花瓣一起飘落。
白雪晶莹伴碎花，悠扬婉转飘洒下。
好一副冬日唯美雪景图。
叶静檀瞧着眼前之景，先是欢喜，而后又沮丧着脸，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点开班主任的聊天框。开始编辑请假信息。
“老师早上好！近日降温降雪，天气原因导致关节炎加重，活动不便。向您请假一天，望批准！”
片刻，手机系统响起提示音。
“收到”对面回复二字。
类风湿本就会攻击关节，风湿风湿，怕风怕湿。
江南的冬，其实也是有落雪的。它不同于东北的雪，来的肆意张狂，而是静静的。
江南的冬，它不同北方那样干燥，它是潮湿的。
江南的北风夹杂着湿气，吹在身上，寒风割肉，湿气入骨。
更让人为难的是，居民楼没有供暖。
一床电热毯，一台取暖机，一台空调，这便是江南过冬的法子。
“檀儿，你怎么样？我给你请了假，外面很冷，你今天别去学校了”叶父敲了敲房门。
“没事，你开门吧”
得到准许后，叶承安推开房门。
他的檀儿正穿戴整齐，伫立窗前。
“好巧，我刚刚也跟班主任请假了”叶静檀扭过头来。
叶父拍了拍儿女肩膀:“几个月没去学校了，不差这几天，倒春寒冷得很”
立春后落雪，白天是没有积雪的。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雪刚落地，便化了。只有深夜，皑皑白雪才能堆积起来。
叶静檀同往常一般，利用教科书，教辅资料，自学相关知识。还时不时找些免费的网课来看看。
从前，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直到初三开学，她生了一场病。
长期发热不退，关节红肿疼痛，红斑样皮疹……叶父带着她四处求医，最终确诊为类风湿性关节炎。
病假一请就是半年，校方曾建议她休学。这样不仅有利于她的病情，同时也有利于升学。
毕竟，一个初中只读了两年的孩子，如何参加中考呢？
奈何，天不遂人愿，发病初期，叶静檀的病情很是凶险，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医生们告诉她，休学一年，大概率是徒劳无功，浪费青春。
也许，再来一年，病情依旧不得好转。
这次复课，只在学校待了一天，便又请假了。
湿冷的天气，加之教室所在楼层高……关节炎本就让叶静檀活动不便，这些客观条件，更是雪上加霜。
她就这样又待在了家里，在家养着。
不知是过了多久，终于等到春风料峭，万物复苏。
她终于又回学校了。
这次回去没多久，就迎来了体育中考。
对于体育中考的相关政策，她也早有耳闻。
因病/残，而无法参加体育中考者，提供县级以上三甲医院的医疗证明，即可申请减免考。
因残无法参试者，提供相关材料后，给予满分。因病无法参试者，提供相关材料后，给予90%的分数。
班里，她和苏柏林二人，自然都无法参试。二人出具了相关材料，申请了免考。
体育中考的考场，设在隔壁四中，考试那天，同学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去了考场。
教室里只剩下苏柏林和叶静檀。
准确说，是整层初三教学楼只剩下他们二人。
苏柏林的病情恰好不稳定，一阵阵剧烈的腹痛使他坐立不安。
叶静檀有些慌乱，总时不时拍拍苏柏林的肩膀。
“说说话呀”她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由青涩向成熟过渡的阶段。加之二人性格都比较内向，是标准的i人，所以即使是同桌，平日里话也不算多。
但此时，叶静檀不得不主动跟他搭讪，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总不能，就让他那样趴在桌子上?就连他什么时候不喘气了，我也不知道”叶静檀默默想。
“你从小身体就不好嘛…”她开始跟他聊天。
“算是吧”苏柏林回答得很含糊。
叶静檀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郎，最后目光落在了他的右手上。
他右手的大拇指明显异于常人，比一般人要大出一半，仔细一看，是两根连在一起的手指头。
两根手指没有完全分化，但甲床上有明显的线条。这是两片指甲。
片刻，叶静檀小心翼翼开口：“你…你是多指?”
苏柏林扭过头，看了她一眼，随后点头。
“你也是多指啊…”叶静檀小声嘀咕。
他眉头一皱，目光紧盯着叶静檀:“什么叫也是?”
凭着苏柏林活了十几年的经验，正常人看见他这样的手指，先是惊讶害怕，随后便是好奇与疑惑，为什么会长出这样的手指。
而眼前的柔弱少女，开口便是“多指”这样的医学术语。
眼前的人儿，也是多指？他琢磨着。
“我也是多指！”叶静檀难掩心中激动。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见到跟自己一样多指的同龄人。像是身处人类世界的异兽，终于找到了同类。
她的话印证了苏柏林的猜想。
苏柏林看着眼前女孩激动的样子，笑出了声。
“怎么就这么巧呢？”
“你回来以后，三天两头请病假，我也隔三差五回家休息，有时我俩上课时间完全岔开了”
“有时你来了，我没来。有时我来了，你没来。他们有人调侃，说我俩是轮流来上课的，典型的卧龙凤雏”
“这么一想，还真是”
“你的多指呢？给我瞧瞧”苏柏林笑着，凑近了些。
叶静檀也跟着笑了。随后小声道:“我的多指，是长在左脚上的，小拇指上，也是未分化”
少女脸上泛起红晕。
“你知道嘛，我小时候最讨厌夏天…”
“嗯？怎么说？”苏柏林有些诧异。信息量如此之大，不仅没瞧见多指，叶静檀甚至岔开了话题。
“小时候，夏天会穿那种露脚趾的凉鞋…有些亲戚看见那只多长出来的脚趾，总会开玩笑说要把它割掉”
“那时候甚至能被吓哭”叶静檀捂嘴笑着。
苏柏林听了，先是跟着笑。而后顿了顿，开口道:“那你还好，在脚上，比较私密，我的在手上，小时候经常被亲戚这样吓唬…”
“简直就是童年阴影”
“我的长在手上，是个人都能看到，小时候经常被吓唬”
“比你惨多了”苏柏林又补了一句。
眼前少年俊美而热烈，本该拥有大好前程，可奈何得了克罗恩这般难以医治的罕见病。
“是不是身体不好的人都是多指？”叶静檀发问。
“咱俩身体都不好诶”她又说。
苏柏林愣了愣，淡淡说了句：“不知道”
二人都不再言语。
许久，也叶静檀开口：“其实，我外公外婆是近亲结婚…我妈妈的身体也不好，她已经患病去世了”
思索良久，叶静檀才将这话说出口。
苏柏林并不惊讶，异常平静，他盯着叶静檀的眼睛，开口道：“我的家族里，也有长辈近亲结婚，也是外公外婆”
“但是我父母健在，只有我中了基因彩票”
破案了，原来二人身体羸弱，都与近亲结婚有关。两个可怜人儿，都是近亲结婚的产物。
“你恨吗？”叶静檀小心翼翼地问。她在得知这样的事实后，曾无数次在深夜独自发狂。
“嗯，恨过，可又有什么用呢”苏柏林依旧平静异常。
是的，没用。
生在什么样的人家，拥有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基因，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曾经的那些年里，长辈们不懂科学道理，不明白基因遗传和变异。
近亲的基因与血液融合在一起，他们繁衍生息，延续子嗣一代又一代。
上天会随意挑选几个家族中的倒霉蛋，赐予他们世界范围内也没有特效药可医的疾病。
而这些可怜的倒霉蛋们，什么也没有做错。他们生来就带着疾病的基因，他们的命运，自出生的那一刻，便已是注定的。
常年生病的人，会非常容易满足。
今天没有破溃，没有疼痛，昨晚睡了个好觉……吃到了自己惦记已久的美食，并且没有腹胀……
对常人而言不值一提的小事，在他们身上，有时甚至是可遇而不求。
那天，教室里只有叶静檀和苏柏林两个人。
她怜悯眼前的人儿，怜悯这个跟自己一样的少年郎。
苏柏林的话不多，那双漂亮的眸子洞察一切，无声地诉说千言万语。
叶静檀呢，她的眼眶总是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