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的日子里，这样独处的机会很多。
立夏，窗外老树枝桠疯长，蒙盖缠绕，牵连摇曳。
网传这届中考生是近年来最松弛的一届。
恰如此言，体育中考结束后，叶静檀的班级还在一节不落地上着体育课。
她和苏柏林自然是不参加的。
她时常借此机会去办公室找数学郑老师讲题。
老郑为人和蔼，每次都很耐心。
“懂了吗？”每讲一题，老郑总是这样问。
老师如此耐心费力，叶静檀哪还好意思说自己没听懂。每次都是点头应答。
“看你这个傻傻的眼神，就是没听明白，我再给你讲一遍，咱们这次换种方法……”老郑总是笑眯眯的。
这种笑容，毫无攻击力。
星期五上午，借着体育课的空隙，叶静檀拿上试卷，去办公室找老郑。
郑老师不在。
级部主任——卢飞，正悠闲地坐在郑老师的工位上，打量着叶静檀。
“卢老师”叶静檀打了声招呼。
卢飞曾在她班里教过一段时间物理，两人还算熟络。
任教物理的那段时间，他不止一次主动给同学辅导。
“明天下雨啦，记得带伞……过几天降温啦，记得多穿些”卢飞不是班主任，但依旧经常叮嘱他们这些事情。
卢飞人还算不错。
“你身体这么差，不如早点读个中专”
“女孩子，上个职校，随便学点什么专业，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
“你这一天天，学得也是够辛苦，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
“你照样考不上”
卢飞的嘴一张一合，几句话喷涌而出。字字诛心。
叶静檀有些错愕。
她没说话，只低头憋着泪。
回到教室，依旧只有她和苏柏林两个人。
她倚靠在墙边，望着窗外车流，内心无比希望那川流不息的车流能载着她的梦想，奔向远方。
“啪嗒”晶莹的珍珠掉落。
教室空荡荡，这一声显得格外突兀。
“啪嗒…啪嗒，啪嗒嗒”积蓄已久的情绪在此刻崩塌。
叶静檀不说话，抽噎着。
苏柏林懵了，怔怔望着她。
片刻失控后，便是长久的宁静。
叶静檀擦擦泪，从桌面垒起的书堆里，抽出一张化学试卷。
她异常平静，与刚才啪嗒啪嗒掉“小珍珠”的那位，判若两人。
“女孩子，上个职校，随便学点什么专业，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
她伏案执笔，翻阅着化学试题，嘴里重复着级部主任的话，语气淡淡的。
苏柏林似乎明白了，如此大男子主义的话，他也猜到出自谁之口了。
能对叶静檀这么说的，只有某位卢姓的级部主任了。
“他不会是想复辟大清吧？”
苏柏林浅笑，试图打破这种怪异的氛围。
“想做什么就去做，人生是自己的”
“他说的算什么？”苏柏林又说了一句。
随即从叶静檀手中拉过那张化学试卷，仔细的瞧着错题。
“别急哦…让你同桌好好帮你看看，你能考上的，别听他们的”
“我就觉得你很聪明呀”苏柏林浏览着化学试卷。
“你一定能考上”
中考前，像这样的体育课有很多。
每次都只有他们两个在教室。
苏柏林成绩极好。对理科很感兴趣，总借此机会去数理化老师的办公室，要些额外的试题来写。一来二去，老师们了解了情况，知晓叶静檀也歇在教室，于是每次都会多拿一份一份试题，嘱咐苏柏林带给她。
“呜呜～，又拿来了？”叶静檀瞧着苏柏林手里的试题。
“学数理化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在智商方面有难言之隐”她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试卷调侃。
“你先写，不会的我教你”苏柏林发话。
俩人埋头研究试题。还时不时聊些校园八卦，每节体育课都是如此。
“静檀！最近有没有写什么好文章？”生物朱老师路过教室，室内空荡荡。他只瞧见了叶静檀和苏柏林。
生物已经结业，但叶静檀曾是课代表。所以每次遇见，朱老师总还会主动和她打招呼。
叶静檀笑了笑：“最近忙着备考，没写什么好稿子”
她文科成绩出众。笔下生花，文采斑斓。曾在省级校园文学刊物上发表过一些文章，也收获了一批读者。
“相信你，一定可以！”朱老师挥了挥拳。
备考的那些天里，叶静檀每天都会写日记。她想将自己的故事记录下来，也许，能写成小说。
叶静檀虽是第二学期开学就已返回校园，但病情时常反复。没多久，就又回去歇着了。百日誓师之时，她还在异地求医。完美地错过了这场慷慨激昂的宣誓大会。
“没事，你们放心考，有我兜底”模拟考前，班里气氛紧张，叶静檀安慰林听和安宜。
一旁杨雪怡听了这话，突然开口：“你病休这么久，不会连最擅长的语文，也考不出成绩吧？”
一时间，鸦雀无声。空气好似凝固一般。
“神经！”林听和安宜各自白了杨雪怡一眼。
叶静檀倒没什么反应，甚至还劝着她俩，让她们别责怪杨雪怡。
二模考试，阅卷堪称神速。
六门科目，分两天考完。语文是第一天第一场。二模结束后的第二天，语文成绩便出了。
叶静檀瞧着手里的语文试卷，内心五味杂陈。
分数不算差，只是中规中矩。
毫无疑问，她跌出了“神坛”。如此成绩，排名必定是进不了班级前三，更进不了年级前十榜单。
“这次的班级，年级第一，都是林听”课间，杨雪怡在班里大声嚷着。
林听正站在叶静檀身边，俩人讨论着哪餐馆的菜好吃，准备端午假期一起吃顿“承上启下”饭。犒劳过去努力备考的自己，同时也为接下来的中考打气。
杨雪怡成绩向来一般，没有特别擅长的科目，也没有明显瘸腿的功课。
杨雪怡走近叶静檀，拍了拍她的肩：“你这次没考好吧？这次林听是年级状元，你不羡慕吗……”
杨雪怡试探性地开口。
妄图挑拨离间。
“我不在乎，开心最重要”叶静檀一反常态，笑得灿烂。
杨雪怡不再言语，计未得逞，默默回了座位。
课上，叶静檀也不抬头。一心想着刚才的情形。林听拿了第一，她自然是高兴的。可……语言的力量是惊人的，负面的话说多了，自然也会带来负面的心理暗示。
她嘴上每说一次“不在乎”，事后总要在内心纠正一百次“我不想放弃”
她嘴里说着考不上，背地里挑灯到天亮。
不过，叶静檀从未跟人提起过。林听不知道，苏柏林也不知道。她是不怕苦的，她怕的是自己拼尽全力，依旧名落孙山的事迹，会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仔细想来，卢飞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也许卢飞早就瞧见了她脸上挂着的黑眼圈……早点放弃，考个中专，也未尝不可。
“叶静檀，你来回答这个问题”老郑早就注意到叶静檀那副魂不在身的模样。
叶静檀起身，扫视智慧屏上呈现的几何题，随后说出了正确思路。
题不算难，老郑也不愿为难她。讲完后，便让她坐下了。
正午，教室里的窗帘被拉得严丝合缝，遮掩了阳光。室内极为寂静，唯有个别同学的微鼾和空调的运转声。
四下张望，大家趴着午休。每个人桌上都堆着一小摞书。从前叶静檀只在校园题材的电视剧里见过如此场景，那时还总好奇，为何要将书摆在桌面上。
现在才知晓，原来是复习资料太多，教科书、教辅资料、试卷，习题，课桌里早已堆满。脚下搁着的袋子，里面也已塞满。
叶静檀睡不着，睁着眼趴在桌上。
“吱呀”一声，教室门开了。她也不去看，心里猜测肯定是有同学出去上厕所了。
“叶静檀”呼唤声响起。声音被压得极低，坐在第一排的叶静檀恰好能听见。
她抬头望去，开门的人是卢飞。
卢飞不再说话，只是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出来。
趴着的时间有些久了，叶静檀起身的一瞬，耳畔响起蜂鸣，眼前也是净是黑暗。
踉跄几步，出了教室。卢飞正在走廊拐角等她。
夏日正午，骄阳似火，烈日烘烤大地。校园里，古树枝头，蝉虫不住地鸣叫。
“我之前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好了吗？”卢飞开门见山。
叶静檀有些懵，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她望着对方被啤酒肚撑起的衬衫，开口：“什么？”
“中专职校的事”卢飞道。
叶静檀眉头微蹙，有些诧异。那天办公室里，卢飞说的这些话，她全当时胡诌了，没听进去一句。
“你这孩子，复习怎么还忙昏了头？”卢飞见叶静檀的神情，不像故意不理睬，而是真的忘记了。他的语气便缓和了许多。
“想你这种情况，上中专职校，是最好的选择”卢飞又开始说教。
“你就算考上普高，也读不了，你这身体……”他还在蝶蝶不休。
“女孩子嘛，随便学点什么专业，以后嫁个好人家，也就行了”
“相夫教子一辈子……”卢飞唾液横飞。
叶静檀不说话，眼睛有些酸涩。
“你回去再跟你父亲商量商量，要是同意的话，就提前把这份申请表签了”卢飞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材料。
叶静檀看了看卢飞的脸，随后将目光移向别处。
眼前相处了两年，曾经甚至一度看做是恩师的卢飞，如今让她感到陌生。
她也不点头，也不争辩，更没开口说话。只是默默接过那份表格。
卢飞做完这些，头也不回地走了。叶静檀独自在走廊，站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正午的风拂在脸上，滚烫。额头也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拿着那份表格，慢悠悠向教室走去，双腿像是被灌了铅。
“静檀！你看，你又过发表了一篇文章”张扬手里拿着一份样刊，不知从哪冒出来。
“我觉得，你这篇写得超好……”张扬拨弄着手里的杂志。
“你没午休？”叶静檀终于回过神。
张扬讲杂志塞进她手里：“中午家里有事，请假回家了一趟。刚进校的时候，在门卫室的桌上看见了一个信封，收件人写得是你”
“而且信封标着杂志社的字样，我猜是你的样刊，于是就给你拿过来了”
“我刚刚看了，你这篇真的超级棒”张扬显得有些亢奋。
“你以后一定是个大作家”张扬眉飞色舞。
话音刚落，张扬的班主任提着包，出了办公室。张扬远远瞧见了，于是装做若无其事，转身回了班级。
叶静檀怀里抱着那本样刊，望着张扬离去的背影，眼里蓄满泪水。
他不知道，他眼里未来的“大作家”，正被级部主任劝导着，去上中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