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在人间是祥物,其因有二。
其一神话传说《逢鲤变》,说的是化鲤为龙,一跃飞升。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只生在仙人莲池的红白鲤鱼,因养在仙人之域,是以享受一方宝地的充沛灵力,终于在一日神仙齐聚之日,修炼出了灵识,化形成为这方莲池里第一只鲤鱼精。
不过,这只鲤鱼化形前就是最普通的双色鲤鱼,化形后更是灵力低微,毫无特别。但偏逢吉日,自有仙缘,被莲花仙人收作弟子,开启了修仙之路。
莲花仙人一指机缘,令其下山寻找自己的身世。下山后的小鲤鱼发现自己的真正身份其实是龙族的后代,一跃龙门,即可化鲤为龙,位列天官,一步成神。
废柴鲤鱼步步登阶,终于奋力一跳,成功跃过通天之门,成为了一条真正的龙。
作为一篇架构宏伟的幻想诗,《逢鲤变》一书在当时一众文风中厮杀而出,在人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世事变幻,它却作为一则神话传说流传至今,大街小巷,无人不晓,集市邻里,无不传诵。其间文句“是龙非鲤,不堕凡智”,历久弥新,是酒楼说书人最为津津乐道的至理名言。
其二双色衣冠捉妖仙,说的是锦绣华冠,逢妖必出。
人间自古就流传志怪异闻,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现象,人们将其称之为“妖邪作祟”。
专门处理这种灵异事件的人,就被称为捉妖师。
最早,生产水平低下,生产技术并不发达,发展农耕、从事牧鱼打猎才是正途,捉妖师作为一种职业没什么前景,因此数量十分稀少。
后来,凡间朝代更迭,战火延绵,漫长的战争过后,国无治安,乱事频发,其中夹杂不少人力无法解决的怪事,捉妖师一职就有了用武之地,得以振兴。
其中就有一个捉妖人,屡破奇案,其事迹横贯四洲,被民间奉为捉妖鼻祖。
传说这位捉妖人居住在一方云雾缭绕的山林之间,出世时一身锦缎华服,内色鱼肚白,外披红鳞纱,发冠似银铠,冠中镶嵌了一颗红宝石,其貌昳丽,幻似神仙,其人所到之处,皆会成为福地,由是称之为“锦鲤仙”。
当然,这是内部人对外说的。
也有传言,这位鼻祖先生腰肢浑圆,身形上下窄,中间宽,头大,眼小且圆如蛙,活像个肥鲤鱼,所以才叫“锦鲤仙”。
究竟如何,谁也无从知晓。
后世捉妖师一职逐渐被民间认可,也出了几个大家族。在其推动下,成就了“鲤鱼”仅次于“龙”的地位。
人们都道,世间祥物,龙为第一,鲤鱼第二。
不曾争议。
但“鲤鱼精”和“鲤鱼仙”的故事,哪个更出名、传播更广,却成了捉妖师每每饭桌上必与人论的话题。
正如现在。
“老套的故事。”
尽千觞是景州最时兴的酒楼,正值午时三刻,饮客尚多,大家听书饮酒,颇有滋味,冷不丁听得这么一句点评,饶是声音不大,也叫人听得清楚。
于是,大厅偏座处投去了数道目光,不少人都想一探究竟。
身坐案台的说书先生也听得详细,抬眼看见那人穿着外红里白,头戴银色八卦冠,心下了然,一转话风道:“要说这鲤鱼福缘,还是传闻中的捉妖仙人更负盛名。”
那人闻言端起酒碗向说书人作一礼,随即一饮而尽。抬手间短袖上的鲤鱼游动,花鸟起舞,好不潇洒。
元漓端坐厅中央,听着周旁的动静,用食指拨了拨盘子里的花生,挑了颗饱满浑圆的投进嘴里。果然满口生香、回味悠长,不枉他千里迢迢行至景州,这尽千殇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他吃着吃着,忽道:“看这位兄台的穿着,像是南方人,莫非没听过《逢鲤变》?方才先生讲的这段可是话文里最精彩的部分,在这景州,小儿咿呀学语之时,念得便是‘是龙非鲤,不堕凡智’,其中至理,绝非老套哇。”
话音落下,说书先生朝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同时传来的,还有八卦冠的一声嗤笑,他直言道:“你是想说,我这个南方白丁,来到你们景州,连个黄毛小儿都不如?”
此言一出,周边的空气都仿若冷了几分,有客人捂住了自家孩子的嘴,生怕漏出声音引得这位大人更加不满。
谁都看得出,这男人是个捉妖师。
元漓并未回应,四处静默了一会儿,八卦冠先开口道:“怎么突然变成哑巴了?方才言之凿凿,满口发酸,我还以为这位小兄弟是故意找茬,哼。”
元漓心想:嘿,让你说中了。
只听他接道:“这捉妖仙的故事听了那么多年早就听厌了,效仿他穿红白带银冠的捉妖师满大街都是,生怕妖精认不出来自己是捉妖师似的。要我说,这封建糟粕还是早点舍弃的好,大家出门混口饭吃,要以命为先,如此张扬做派,哪天碰到一个灵力高强的大妖,无冤无仇就因为一身衣服干架,岂不是太亏了些?”
“你说什……!”
咽喉撕裂,声音细若蚊呐,八卦冠惊恐地捂起自己的嘴,他脖颈上蔓延上黑紫色的筋脉。
方才看戏的众人哪里料想到如今这幅情形,顿时皆变了神色,看向元漓的眼神多是惊惧。
发出撕裂声音的八卦冠本人更是如此,由是他再怒目圆睁,眼眶欲裂,也是吐不出一字一言的。
眼看着元漓站起身,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八卦冠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按在腰后的桃木剑上,静待时机。
行至目前,元漓抱肘而立。下一秒,他抬起一只手在八卦冠身上敲了几下。
八卦冠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又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地呜咽。
“让我猜猜,你是想说,妖精!放开我!对吗?别急嘛,再等等,马上就好。”元漓一边说着,一边又开始用手飞快地在他身上划来划去。
这会儿,胆小的食客早已跑出了酒楼,还有几个大着胆子看热闹的,不发一声,双眼瞪得浑圆。
片刻功夫,元漓胳膊一抬,满意道:“大功告成。”
胸前亮起了一个圆形阵图,八卦冠看懂了自己身上的这是除魈阵。
除魈阵是低级捉妖术法,用来对付山魈等低级小妖,用在人身上可驱邪毒。
待除魈阵运作片刻,元漓便收了阵法,复解了他身上的穴位。
八卦冠低头活动了几下身体,抬头面色复杂地看了元漓一眼,复又低头。如此一来一回,显得越发忙了。
这番倒是给元漓看乐了,他不介意多看一会儿,但是出于仁义道德,怕他心绪烦扰,邪气又起经络,元漓还是摁住了他的肩膀,摇摆不定的头方才停下。
四目相对之时,八卦冠郑重地向元漓行了一礼:“除魈阵连通经脉,先要将邪毒引至一处,急火攻心时施展最宜。先前是我有眼无珠,未曾识得兄弟你竟是同僚。”
元漓跟着回一礼,闻言笑得颇有些没脸皮:“嗐,正常正常,好多人都说我长得不像捉妖师,像妖精。”
八卦冠也笑了,道:“那是因为兄弟你生的俊俏,才引人误会。”
元漓难得不好意思,干咳两声,引着八卦冠落座。
元漓道:“还没问过兄台名讳。”
八卦冠回道:“哦,我叫黄坤,锦州人,师承锦州黄氏一脉。”
元漓道:“元漓,京城人,没有师承。”
黄坤倒是笑了:“没有师承?方才元兄弟一瞧便知我中了邪毒,如此年轻却经验老道,我以为至少得是鄂州陈氏和徽州孟氏这样的大家族呢。”
元漓摆手,解释道:“哪里哪里,京城多散客,小的时候偶然捡了一本《捉妖术法大全》,找不到失主就自己拿着学着玩儿,后来游历四方,慢慢就学会了点术法,熟能生巧罢了。”
黄坤道:“想不到元兄弟如此聪慧,又经历练,真是年少有为,黄某自行惭愧。”
元漓道:“黄兄过誉了,我虽然没去过锦州,但也听说过,锦州级别低的捉妖师是不能离乡的。想来若非才德出众,我也不会在这千里之外的景州有缘得见黄兄。”
黄坤闻言却深深叹了口气,道:“我此行并非游历,而是为了寻我的发妻。锦州在南,水脉纵横,常年受水妖所扰。两个月前,家乡出了一只水蛭精,专害女子,连出嫁的妇人也不放过,我与内人结亲多年,她正是外出采买时被那水妖捉走,至今无处寻迹。”
元漓在人界行走四方、游历多年,对锦州人不离乡的传统早有耳闻,先前在景州往北一带接连见到了几位祖籍锦州的捉妖师,便猜到恐有变数。
元漓道:“想来黄兄一路捉妖驱邪,又寻妻心切,心力不稳才沾染了邪气。”
黄坤叹息道:“是啊,此行向北,一路走一路寻,各处都未曾听闻水妖作恶,这一找,竟到了景州。遥遥千里,如何能一处都未见她的踪迹啊。”
他攥紧酒碗,仰头又是一阵海饮。
见他如此模样,元漓劝慰道:“实不相瞒,我此去锦州,正是为水蛭精劫人一事。小弟不才,略懂些谶纬之术,嫂夫人吉人天相,自会安然无恙。”
黄坤闻言笑道:“我知你是宽慰我。锦州黄氏在捉妖一列虽不胜名望,但能够安居一隅,自是有些实力。倘若那水蛭精敢在锦州现身,锦州人手众多又经验丰富,到底比我身单力薄是更好的境遇。我呀,就是想她做的松花糕了。这几年,我忙于族中事务,甚少与她相处,如今一番回忆,真是懊悔至极。若是日后元兄弟你也有了心仪的人,可莫要步我的后尘。”
元漓听他怀念,最后一句时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黄兄有时间打趣我,不如收拾收拾行囊,嫂夫人所在山高水远,路上若没有我在旁替你驱除邪毒,只怕要落病根儿了。”
黄坤也笑道:“如此,便多谢元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