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卿月清清嗓,欲盖弥彰似的把考卷放在两人中间:“沈笑笑,这道题,还有这道……这几道题你写的答案都是正确的,可过程全都是错的。”陈卿月一脸迷惑,“我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解出正确的答案来的?”
“直觉。”
沈笑笑仰头一口吞下一碗糖蒸酥酪,噎了一下,又得意道:“我厉害吧?”
陈卿月看她翘着尾巴得意洋洋的模样,沉默片刻,旋即挑了一道最简单的题目,提笔,在题目上改了两个数字。
“答案是?”
沈笑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呃,二十五?”
“不是二十五,那就是三十七?”沈笑笑手指抵着眉心,苦想,“不是三十七?你让我想想啊,难道是十一?是十一,对不对!”
“这就是你所谓的‘直觉’?”陈卿月叹一口气,这纯粹是瞎蒙,他冷声道:“沈笑笑,你与其这样乱猜,下次算学考试,你干脆拿两个骰子上去摇得了。保不准还比你这样瞎蒙强。”
沈笑笑顿了顿:“你怎么知道我之前考算学的时候带了两骰子啊?”
陈卿月:“……”
“郝夫子说我摇骰子的声音太大,影响了其他人,那骰子我才第一次带去用就给我没收了。”沈笑笑遗憾道:“可惜了了,我那两骰子还是特意找人开过光的呢。”
陈卿月:“……”
毛笔笔杆在桌上敲了敲,陈卿月道:“所以,你就去背了例题的答案?”
沈笑笑扬扬眉毛:“嘿,能把答案背下来也是我的实力啊。而且——”
沈笑笑笑笑,又凑到陈卿月耳旁,一脸神秘,好像要向他传授什么不能为外人所知晓的绝世秘籍:
“陈卿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啊。郝夫子很懒的。他每次考试出题有一半都是书上的原题,一个字都不带改的。然后他们批阅考卷的时候先看答案,答案只要是对的,过程他们瞥一眼就过去了——”沈笑笑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所以,依我多年的经验来说,算学考试只要答案写对了,过程只要编的像那么回事,字再写的稍微潦草一点……”
“沈笑笑,你坐好!”
她的鼻息几乎扫在他敏感的耳朵上,陈卿月一个机灵,赶紧把人按回座位上。
“你但凡把研究这些的功夫放在研究算学上,你的算学也不至于……”陈卿月无奈地看沈笑笑一眼,摇了摇头,拿起笔,“你看,这道题如果你这样想,它其实还是很简单的……”
沈笑笑挠了挠头发,她听着听着又走了神,视线从草稿纸上移到窗外又移回陈卿月的脸上。
少年眉目清隽,如今半垂着眼睛,睫毛细细长长,一扑一扑的,像一对小扇子。扇子扇啊扇啊,会有五彩缤纷的小蝴蝶拍着翅膀从里面飞出来吗?沈笑笑想着想着,又偷偷撇了撇嘴,心道:一个男子,生这么长的睫毛作甚。给她多好。
陈卿月讲完了题目,抬眼:“你可明白了?”
沈笑笑猝不及防和他对上眼,愣了愣,过了好半晌,才呆呆的“哦”了一声。
陈卿月看她的反应便知道她走神了。他敲了敲桌子,耐心道:“沈笑笑,你的算学想不想拿甲等了?我再讲一遍,这次可要好好听啊。你把这道题吃透,以后碰上类似的就都会解了。比你费老大劲背那些答案可要轻松多了。”
“想的想的。”沈笑笑忙坐端正以表示态度。
——
很快便到了授衣假。
天气渐凉,沈笑笑难得过上这般规律的假期生活。
早上早早起来上陈卿月家蹭早饭学习,下午拖陈卿月和一帮狐朋狗友出去鬼混或者代沈大和罗幺娘看店,晚上写陈小夫子上午布置的功课……日子忙碌而又充实,时间过的飞快。
“今天下午我们去哪里玩,又是去河边钓鱼?”早上的学习结束,陈卿月送沈笑笑回家,随口问道。
“怎么,你不喜欢钓鱼吗?”
“不是不喜欢钓鱼。是每次去钓鱼你总是往我身上泼水,衣服都湿透了……”陈卿月拢拢衣领。
“那你也可以泼回来啊,”沈笑笑说,“今天我要留在家看店,明天再出去玩。咱们明天和香烛铺家的那对兄弟一起——你记得的吧?一个叫庄平,一个叫庄安的那两兄弟,我们四个一起上山打野鸡去。”
“我记得的,”陈卿月顿了顿,又问道:“葱姜盐油胡椒粉?”
“自然是要带的。”
街上车水马龙,两人并肩走着走着,沈笑笑突然在估衣铺门口,那颗罗幺娘十多年前种下的栾树下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陈卿月问。
初秋时节的栾树极美。翠绿的叶,宛若繁星般烂漫的金色的小花,沈笑笑一路小跑到树底下,一手贴在头上,比了比。
“我好像长高了一点哎。”沈笑笑笑道。她说着俯身捡起一块石子,用力在树上划了一道新的痕迹。
陈卿月走近了细看,只见树上歪歪扭扭,还刻着三四五道这样的刻痕。
“这道是我五岁的时候我娘刻的,这一道是六岁、七岁、八岁……”
沈笑笑把那些刻痕一道道指给他看。
陈卿月看着那些刻痕,风吹枝叶婆娑作响,他默默在心里想象着她小时候的模样。想来应该和现在差不太多罢,只是个头稍微矮一点……也许不止一点。穿红衣裳的小姑娘甩着书袋,蹦蹦跳跳穿过青石板巷,和衣裳同色的头绳晃晃悠悠,好像是两只小蝴蝶……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随祖母一起生活在长船里,眼下又该是怎么样的光景?陈卿月想。
那厢沈笑笑又热心提议道:“陈卿月,我们要不要来比一比谁长得更快一点?”
虽然用的是问句,但沈笑笑显然没有征询他意见的意思,牵住他的手就把人往树下拉。陈卿月嘴里哼哼着,象征性扭动了两下,任由比他还矮小半个头的女孩拽着他站在大树底下站好。
“不许偷偷踮脚尖啊。”沈笑笑警告道,她踮起脚尖,一手按着陈卿月的肩膀,一手拿着石子在他头上比划着,“你的脑袋不要乱动,头发压一压……好了,我刻好了。”
西风穿过街巷,金色的小花扑簌簌落了两人一身。
“已经到我家门口了,陈卿月,你也早点回去吧。”沈笑笑蹦蹦跳跳走了几步,又转了圈儿回头冲陈卿月摆手,“明早见。记得带调料啊!”
陈卿月望着沈笑笑的背影消失在和顺估衣铺的门后,他举起手,手掌左右摇摆了一下,轻声道:
“明早见,沈笑笑。”
——
沈大昨晚去二堂伯家照顾伯祖母还没有赶回来,店里两个伙计又有事告假,如今店里只有罗幺娘一个人,自然是忙的不可开交。罗幺娘一手拨动着算盘,一手翻动着账簿,这头刚刚招呼完主顾,那头看见沈笑笑回来,罗幺娘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笑笑,”罗幺娘揉了揉太阳穴,“门边上是刚洗好送回来的衣裳,你帮娘收到后面的柜子里去!”
“知道了。”沈笑笑拿起竹筐就往后面的库房走。
新洗干净的衣裳干燥而又温暖,带着满满的阳光的味道。
沈笑笑开了库房,一件件按类别将衣裳叠好放进对应的柜子箱子里。剩下最后一件了,竹筐最底下正巧是那件前些日子租借给方大姑娘成亲用的嫁衣。阳光温暖的味道,衣裳上头十二色丝线绣的牡丹花美艳逼人。
指尖抚过凉滑的绸缎,沈笑笑心里忽然一动。
这段时间晚上睡觉前她的腿有时隐隐作痛。今天左腿疼明天右腿疼……沈笑笑忧心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话本子里不都这么讲么?她甚至偷偷写好了遗书,为她的宝贝玩意儿们安排好了去处。有一天她鼓起勇气和罗幺娘说了这件事,可罗幺娘却说不要紧,说小孩子长个子长骨头就是这样,等这段时间过去就会好了。
既然罗幺娘这么说了,沈笑笑只好想象自己的骨头像春天雨后的竹笋一样,一节又一节,咯吱咯吱飞快往上窜——当然她没有竹子长的那么快,但她突然就想窥探一番自己多年后的模样。
个子会不会很高?
会漂亮吗?
沈笑笑抬起自己的胳膊嗅了嗅,澡豆混合洗衣裳的皂角的香喷喷的味道,手指和指甲缝里也是干干净净的。澡是昨晚洗的,身上的衣裳是今早换的。今天她只出门去陈卿月家学习了一趟,没有翻墙,没有爬树,人自然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沈大不在家,罗幺娘在忙,这时候没有人会到库房里来。
试一试。
就偷偷试一下,应该不要紧的吧?
库房角落有一块不要的旧镜子,沈笑笑做贼似的看了一圈,飞快脱下自己的外衣,小心翼翼把那件嫁衣披在自己身上。
沈笑笑回想着那日方大姑娘的模样,她没有漂亮的金簪子,但有库房的钥匙。铜绿色的长柄钥匙,她假装那是根金簪,摆出温婉的架势,低头绾发。
波纹涌动,镜子里慢慢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沈笑笑期待镜子里会出现一个明艳的少女……当然,明艳的小女孩也不是不行。
满怀期待慢慢抬眼——
镜中哪有什么明艳少女呢。
镜子里只有一个圆溜溜的小女孩,天天在外头‘摸爬滚打’地玩,一个夏天过去,女孩的小脸晒得又黑又红,手里抓着把钥匙停在半空中,扭着腰,不知道在做什么。
沈笑笑:“……噫。”
好傻。
沈笑笑吹了吹自己额前的碎发,意兴阑珊地换回自己的衣裳,把那件嫁衣叠好锁进柜子里,起身望向窗外。
库房角落的小窗正对着那颗栾树,窗格上落了一层金色的小花。
“快点长大,快点长大。”低低的声音像是在念动某种符咒。
她吹了口气,金色的小花轻飘飘落回外面地上,落叶归根。也许老树有灵,当真听见了她的祈愿,树上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转眼间,七年过去了。
又一年,春三月。
沈笑笑嘴里咬着一根发带,抓起衣架上豆绿色短衫胡乱套在身上,楼梯吱呀呀响,是沈大上了楼,在外面哐哐哐敲她房间的门。
沈笑笑心烦意乱的啧了一声。
“沈笑笑,你收拾好了没有?人家陈卿月都在楼下等你多久了!你连自己的及笄礼都能睡过头!都是要及笄的姑娘了,你就不能长点心吗!”沈大隔着门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