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卿月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微微发麻的右脚,单手从书袋里拎出一个食盒,用眼神示意沈笑笑接着。
沈笑笑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小心翼翼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
艾草豆沙饼,糖包,凉拌小菜,茶叶蛋,还有一碗洒了糖桂花的赤豆粥……食盒里面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七八样吃食,还冒着热气儿,俱是她素日爱吃的。
“这是?”
“家里早膳做多了。我和祖母两个人吃不完,放着也可惜。”陈卿月避开沈笑笑的视线,摸了摸鼻子,“祖母叫我带去学堂分给大家吃,正巧碰见了你,你看起来好像没有吃早膳的样子……就便宜你了。”
分给大家吃?
可这食盒里盛的分明就是一人份的早膳啊。
谁家早膳做多了,还正正好好就多出一人份来?
“你没有往里面下毒吧?”
沈笑笑说着,又生怕他反悔似的,抓起一只糖包就往嘴里塞。
陈卿月:“……”
“是啊,我一早上起来就开始忙着搜罗毒草切切洗洗给你饭里下毒,鹤顶红调馅,断肠草煮粥……”
那厢沈笑笑已经开始往嘴里塞第二个糖包了,她也不嫌烫的!
陈卿月道:“沈笑笑,有毒你还吃?”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人就是死也不能做饿死鬼嘛。”沈笑笑嘴里嚼着糖包,含糊不清地说。
陈卿月:“……”
最后一碗热腾腾的赤豆粥下肚,沈笑笑好似被打通了任督二脉,长舒一口气,只觉得周身通泰。
“多谢款待。”沈笑笑拍了拍滚圆的肚皮,把食盒还给陈卿月。
“嘴角擦擦,”陈卿月递了干净帕子给她,随口问道:“你明日想吃什么?”
明日还有?
又不是开酒楼的,这还能点菜的?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有鬼有鬼。
沈笑笑斜睨他一眼,警惕道:“陈卿月,你有事就直说。提前告诉你,我是不会为区区五斗米折腰的!”
“那,六斗米呢?”
“当然也不会!”沈笑笑大声反驳道。
区区几斗米,就想收买她了?
可笑!
想收买她,那至少也得满汉全席起步嘛!
“你放心,”陈卿月晃晃食盒,谆谆善诱,“规格只升不降,早点每日不重样,可以吃到你不想吃为止。”
沈笑笑:“……”
满汉全席,还真来啊。
沈笑笑心中汗毛直立,她举着书袋挡在两人之间,好像那是一面坚不可摧,不可动摇的盾牌:“陈卿月,你到底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我可不做坏法乱纪的事情!”
陈卿月眼角忍不住弯了弯,转念又怕吓到了她,咳嗽两声,赶忙摆出一副正经面孔,拿出来昨天晚上早已准备好,练习多次的说辞:
“不是快要放授衣假了吗。”
“所以?你这是打算开善堂施粥积善行德了?”沈笑笑抬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前几日我听到你和你的朋友们商量要去哪里玩。你们去玩的时候,能带上我一起去吗?”
哈?
就这?
沈笑笑愣住了。
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出门玩之前顺道去隔壁叫他一声的事情,换每天早上热腾腾的早饭——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和空手套白狼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你若是不愿意那也没有办法。我能理解。我都明白的。只是……”陈卿月垂眸,好像一只雨天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小狗,耷拉着耳朵和尾巴,“自从我来到这里已经快半年了。一个朋友也没有交到。和在西州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一天到晚除了呆在书房里念书就是念书。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怎么才能融入到这里。我祖母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是很担心的。她年纪大了,我不想让她担心。所以……”
尚在睡梦中的施阿婆突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这厢沈笑笑总算是听明白了。
说话间两人也走到了学堂,她放下书袋:“所以,你想用早点来收买我?”
陈卿月嗯了一声,又轻轻问:“不可以吗?”
可以自然是可以的,就这点小事也值得这般兴师动众的?
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果然是个不解市场行情的冤大头!
沈笑笑正准备开口应下,忽然瞟见自己破破烂烂,画满了圈圈和小画的算学课本上。
等一等。
郝夫子之前好像说过,授衣假过后就要考试的吧?
罗幺娘说她的算学只要考上不了乙等,就没有小用钱。没有小用钱就不能出去玩吃好吃的,吃不好玩不好就没有力气学习……恶性循环。
沈笑笑陷入了沉思。。
若这个授衣假她光顾着带陈卿月玩,玩是玩好了,臭少爷是融入长船里了,可接下来的算学考试她要怎么办?
她的小用钱虽然不算多,一个月也就七十文钱左右。可积少成多,加起来一年要将近一两银子呢!
换言之,她的算学没有考到乙等之前,她每日就要白白损失两文钱。最近的一次考试是授衣假之后。若这一次没有考到乙等,再下一次的考试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日复一日,白花花流走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呐。
沈笑笑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与其自己一天到晚的瞎折腾,找陈卿月辅导她的算学功课岂不是事半功倍?
沈笑笑认真地想了想。
她自然是不愿向陈卿月低头的。但若是等价交换,似乎就不存在谁向谁低头这个问题了?
沈笑笑摸出书具,眼睛偷偷望向自己的同窗。
陈卿月一如既往收拾了桌子,摆好书具,提笔开始默写文章。他的神情粗看与往日无异,但是不知为何,沈笑笑总觉得他表情里带着十分的幽怨和委屈。
不就是没想好要不要答应带他玩么,至于吗?
“我想了想,你刚说的好像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考虑一下的,”沈笑笑趴在桌上,抬手给陈卿月一肘子,得寸进尺道:“除了早饭,如果你答应辅导我的算学功课,让我下次算学考试拿到乙等的话……”
陈卿月抬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沈笑笑。
沈笑笑眉头跳了跳:“陈卿月,你为何用这种表情看我?我的算学是学的不怎么样啦,但也没有差到这种地步吧……”
陈卿月叹息一声:“甲。”
沈笑笑:“?”
“我觉得你的目标至少也应该定在甲等。”陈卿月斟酌片刻,用最委婉的语气,诚恳道:“算学考试的题目那么简单,我觉得我实在是教不出那么差的。”
沈笑笑:“……”
这是人话吗?
她好像又被这人看不起了。
但这少爷不仅仅是看不起她,他是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算学拿不到甲的学子,以及教出了一大堆算学考试拿不到甲等的学子的郝夫子。
沈笑笑心中竟略感宽慰。
至少她不是一个人。
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人,也就相当于没有看不起任何一个人,可以这么想的,吧?
——
下午散了课,沈笑笑托人给家里人捎了个口信,拉着陈卿月直奔钱记酒楼。
“为了庆祝我们的合作,”沈笑笑把菜单递给陈卿月,“今日我做东,想吃什么随便点,千万别跟我客气啊。”
陈卿月手指在桌边抹了一把,微微蹙眉,没接菜单:“你点就好。”
“好吧,你没什么忌口的吧?”沈笑笑没打算和他客套,她把菜单扔到一边,飞快报了几样点心的名字出来,又扭头笑道:“他们这里的糖蒸酥酪可是一绝!既然来了长船里,就一定要尝一尝。”
店小二抬眉:“二位客官可要喝点什么?小店有今年新采的茶叶,价格实惠,童叟无欺。您二位来一壶吧?”
“白水。”沈笑笑面不改色道。
店小二:“吃点心怎么能不配茶喝呢?你看看,店里其他桌哪一桌没有点茶水?点一壶又要不了几个钱。”
“白水就好。”沈笑笑一字一顿。
“没钱买茶上什么酒楼。”店小二嘴里嘀咕着,气急败坏地将手巾甩到肩上,转头去后厨下单了。
“讨厌鬼。”
沈笑笑冲着店小二的背影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凑过去小声对陈卿月解释道:“他家的点心虽然好吃,茶水就难说了。说是新茶,价格也是新茶的价,可端上来的东西其实是不值钱的茶渣子加了点盐巴。长船里人都知道,所以都不在他们店里点茶水。”
陈卿月点点头:“所以这也是融入长船里的一环?”
“当然算。”沈笑笑说,“民以食为天嘛,融入一个地方当然要从吃的开始。我答应了你的嘛。”
沈笑笑方才点的几样点心很快端上来。
缺一个小口的白瓷盘子,甜甜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沈笑笑陶醉地长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香甜的滋味烙印在肺腑中。她才拿起勺子,正准备对面前的糖蒸酥酪发起进攻,就听陈卿月淡淡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开始吧。”
沈笑笑一脸茫然:“开始?”
开始什么?
开始吃点心吗?
陈卿月一手端走沈笑笑面前的点心,一手在书袋摸了摸,两张纸摆在沈笑笑面前。
“我想先了解一下你的情况。”陈卿月说,“所以我抽空出了一套题给你,你先解解看。”
沈笑笑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怪不得这人午休的时候一直在那里写啊写啊的,原来是在写这个?
专门给她出的算学考卷?!
沈笑笑一时间悲喜交加,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现在……就要开始啊?”
不应该先吃饱了肚子,然后再慢慢地写吗?
“不然?”
陈卿月薄薄的眼皮抬起,那眼神竟带着几分凛然杀气,仿佛大战前夕将军在看一个脚底抹油准备临阵脱逃的小兵,刀已出鞘,“沈笑笑,我在想,你不会是打算等到授衣假的最后一日才准备开始临头抱佛脚吧?”
沈笑笑:“……”
实不相瞒,她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
“今天,我今天出门看黄历,黄历上说我今天不宜写算学试卷,今天写这东西要折寿的。不如——等明天?明天我一定写!我发誓!发毒誓!”沈笑笑三指对天,眼睛却没从糖蒸酥酪上移开过。
真要让这人吃完点心,她肯定选择性的把功课忘到十万八千里外了。
陈卿月夹了一块点心送进口中。过于甜腻的滋味让他微微蹙眉,瞟一眼沈笑笑,他忍着甜腻又吃了一小口,淡淡道:“是吗?好巧,我今日出门前也看了黄历。黄历说我今日宜吃点心,最好还要吃两人份的。”
“我的娘嘞,谁家黄历上还写这个呐?”沈笑笑讪讪道。
“快点写。你有研究黄历的功夫,算学题都能解三道了。”陈卿月卷起书,在沈笑笑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沈笑笑挨了一记,还在恋恋不舍地看她香喷喷的糖蒸酥酪,陈卿月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拿干净的勺子在碗边敲了一下,铁面无私:“你再多看一眼,我就帮你吃了。全部吃掉。”
“这是我买的……”
“写。”
沈笑笑只好收回视线,啃着毛笔,低头认命地读试卷上那些弯弯绕绕的题目。阳光洒在女孩略微有些凌乱的头发上,毛茸茸的。配上底下气鼓鼓的小脸,好像一只腮帮子里藏了许许多多坚果的小松鼠。
陈卿月安静看了她一会,才从书袋里取出草纸开始练字。他的左手字虽然算得上工整,但比起右手字却还差得很远。必须多加练习才是。
酒楼的窗户斜对着一片池塘,时近黄昏,浮光跃金,莲渚散香,两人各忙各的,安静的似乎连鱼儿游动时碰到荷花花杆的声音都能听到。
不知过去多久,沈笑笑两手往后一伸:“我写完了!”
“比我预想的要快。”
陈卿月揉揉酸困的手腕,接过沈笑笑递来的考卷。
沈笑笑只见他神情变换,时而蹙眉,时而歪头作沉思状。最后,陈卿月长叹一口气,抬眼,疑惑道:“沈笑笑,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全对,是不是?是不是!”沈笑笑眨了眨眼,凑过去笑盈盈瞅着他。
被她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一瞧,陈卿月忽然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伸出一根手指,把沈笑笑按了回去。
“沈笑笑,你靠的太近了。坐好。”
不知是晚霞的缘故,还是旁的缘故,少年的耳廓突然红的像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