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没管你，都学成什么样子了！”

    穿着制式白衬衫的中年发福男人愤怒的边挽起袖子，边上手就要打跪在地上的佳琪，四周散落了一地的 A4 纸、文件夹夹着的 A4 纸，还有装订成册的 A4纸。应该是什么财报文件之类的。

    愤怒的男人是王佳琪的亲爸爸，父女俩同姓氏，故简称“王爸”。

    此时的王爸精心分区修剪的男士油头散落得不成样子，再也无力遮掩中间秃秃的“地中海”。为了遮掩他肥胖的肚子而量身定制的衬衫也被他的大动作扯得脱形，下摆从西装皮带的束缚下逃脱，但是又卡到了他发福的肚子上。使得他整个人显得特别滑稽。

    “噗嗤。”王佳琪跪在地上，看着这滑稽的一幕，忍不住笑出声。

    王爸突遭蔑视，火更是“噌”得往上一窜，气得他一巴掌就要往佳琪脸上打去！

    他生的这个逆女真的是不像话，他白天起早贪黑出去谈生意、做工厂，十几年如一日才把这个家一点点拼起来。这个王八生的不学好，在家里学抽烟！她妈妈要是知道，那该有多伤心……

    但是想到佳琪的妈妈，王爸硬生生把打出去的一巴掌收了回来。

    佳琪的妈妈早早去了，他又一直忙工厂的事，没有怎么管她。失去爱人之后他万念俱灰，一心扑到事业上去。他原以为只要他赚到了足够多的钱，佳琪的生活也会好。现在再想来也是他的错，他忽视了孩子的教育。这一口气不上不下，憋在王爸的胸口，硬生生地疼。

    有了先前的缺席，他现在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教育这个孩子了。一瞬间，王爸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肥胖的身体重重的砸到身后的椅子上。

    “不打了？”

    王爸心里的伤心海翻腾奔涌，跪在地上的佳琪一概不知。但她知道王爸是不打孩子的，这一点她一点都不担心。

    小时候奶奶跟她说过的。说起来这还是个爷爷的故事，爷爷年轻的时候脾气躁（现在仍然），王爸小时候老挨爷爷的打。一天三小打，三天一大打。而且王爸特别犟。

    不论是皮带、笤帚还是铁锨，他挨打的时候一生不吭，像个闷葫芦，一巴掌打头上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也不哭，更是一声饶也不求。只有一次，他跟爷爷只说过一句话：

    “我将来一定不打我的孩子。”

    爷爷听完之后就没再打过王爸了。

    除此之外佳琪对王爸的了解甚少。她对这个爸爸的了解仅限于“爸爸”这个称谓，她甚至很少见到这个爸爸。别说一天了，她一年也才能见上几面。因为王爸总是有很多货要送，很多会要开，还有很多别的人要陪。一开始她还对他有所期盼，但是王爸是很难等到的，日子久了，她也就不盼了。

    王爸瘫坐在椅子上，看着佳琪无所谓的站起身。这都是小场面，她经历过更糟的。

    “可能你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现在要出去和我的朋友们庆祝了，可以吗？”

    今天是佳琪的生日吗？是的，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这是王爸一直竭力想要忘记的日子，这是他失去爱人的那一天。也是他的错，他光想着自己的亡妻之痛，没顾上还生活着的女儿。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给女儿过过生日。别说过生日了，这样的日子他总是避免见到自己的女儿，以免勾起自己心里的痛。

    许久佳琪也没听到王爸准予的答复，她好奇的去看王爸低头掩住的脸色。王爸的低着头瘫在椅子上，头也低低的。在她围着王爸的椅子转了小半圈也没看到他的神情，就当她准备再次跪倒地上去哄他的时候。王爸的手机响了。

    “我知道了。”电话接起来没两秒钟，王爸就对那头回复道。“你去吧，带上小郑。”

    王爸仰起脸，声音冷静地回复她。佳琪一听这口气，就知道他又要忙了。他又变回了那个她熟悉的样子，天大的事都没有他电话里的事大，他再怎么愤怒这会儿都顾不上她。一码归一码，王爸一直很能隔离好自己的情绪，这时候她爱干嘛干嘛去。

    “是。”

    小郑是佳琪的表表表哥还是弟，叫王郑艳。院儿里姓王的太多了，大家都叫他小郑，从小给佳琪开车。家长会也是他去开，算是佳琪的保镖。

    楼下响起一阵跑车的轰鸣声，王爸缓步走到露台，看着他的女儿一脚油门差点撞到大门……王爸在二楼急的伸出手，好在小郑在车上。他一开始就不同意给佳琪买这车，家里不是有同级的车型，她居然嫌丑不要开。但是熬不过王爸的爸，偷摸给买了，他回来才看到。不过小郑车技好，应该是他把住了方向盘，把车救回来了。小郑是他为佳琪精心挑选的司机，姓王，但他爹是倒插门。在家族里的势力弱，不会跟其他的搅合在一起。这么多年也多亏了小郑在他和佳琪中间斡旋，原来小郑他是信任的。

    刚刚那个电话，就是小郑打过来的。

    还是他的错，他把这张照片挂在家里。

    照片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一走进门就能看到。特别大，王爸特意找人把 6 寸的照片放大成了一米多长的尺寸。即使是当时照片放出来之后很糊了，他还特意找了人修补填色。

    这张照片是王爸和王妈在泰山登顶的时候拍的，当时正是日出东方，照片背景一轮金红金红的火太阳照耀四方。王妈站在这个队伍的最顶端，潇洒的夹着一根烟，眉眼间一派英姿飒爽。王妈当时的意气把王爸迷得不要不要的，也是为了她，王爸才报名参加的登山社。

    王爸是秀才身，对于运动真的是不擅长。当时登那个泰山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全靠王妈在他周围给予的精神鼓励他才几口气几口气熬了上去。从照片就可以看出来，王妈周围还有当时一起登顶的登山社团的成员，相比之下王爸看起来小小的一个，脸色苍白，缩在照片的角落。那个时候王爸还没追上王妈，但是她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扶进画面内。

    当时他没想到他真的能追上佳琪的妈妈，因为当时追她的人太多了。有比他学习好的，也有比他家境好的，更多的是比他壮实的。那个时候的王爸是很瘦弱的一个小子，恢复高考之后参与高考进入大学的人什么年龄段都有，王爸年龄又小，身体也差，他站在一群男人中间活像一个小孩子。

    登山的时候当时他们还笑，说王爸没骨头，还要靠女人拉扯才上得了山。王妈替他挡回去，说革命友谊就是要互帮互助，不分男女。也是这样的“革命友谊”，一直陪伴着王爸走过了那些峥嵘岁月。之后王爸再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不觉得比登山那次要命。

    本来王爸是没要照片的，不是他不想要，是当时照片冲洗要交 2 元钱，他没有 2 元钱。于是王妈就把自己的照片送给了他。不过没关系，后来他们结婚了，王妈又拥有了这张照片。

    日子过得真快啊，他们那个时候跟跟佳琪现在一样大，应该也是一样蠢。王妈是不抽烟的，拍完照片的第一秒她就被呛出了眼泪。当时抽烟是为了所谓的“酷”———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比登上泰山之后还能来上一根烟更酷了。就跟喇叭裤、迪斯科一样，突然就在年轻人中间备受推崇起来。说起来也是愚蠢，年轻的小孩只想炫耀自己的叛逆和征服。

    王爸取下挂在墙上的画，忍不住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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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嘭！”（电音特效）

    紧接着 DJ 低沉的声音混着混响：“让我们恭祝王小姐 18 岁生日快乐！”

    顶棚上一圈包裹着彩纸碎屑的球齐声破裂，无数五颜六色的电镀亮片伴随着白色的冷气和更炸裂的电音猛然撒下，激起场内年轻男女的一阵欢呼。像跨年的时候大家呼喊新年快乐一样，所有人都向二楼包厢的王佳琪呼喊着生日快乐。

    看着 DJ 身后的大屏上跳动的蜡笔小新，穿着动感超人服的小新也在祝她生日快乐，王佳琪特别开心。这肯定是她们专门去给她订的，她随口一说他们居然真的当真了。不过这肯定没有版权，蜡笔小新的眉毛没露出来（避免商业官司），这些货肯定是找淘宝上的学生订的。

    “生日快乐！”

    小波双手抱着一瓶还在往外酷酷冒沫的香槟，小碎步跑过来栽到到佳琪怀里，吓得佳琪惊叫躲避。她一直这么冒失，今天要不是战衣太紧她能直接跳到佳琪身上。也是难得，小波今天穿得这么紧的衣服，抹胸包臀的小碎钻紧身裙。平时在学校里她很少穿这种不舒适的衣服，最多就是西装了，但是今天是佳琪生日她破例。

    香甜的香槟沫洒了佳琪一身，她想躲开但是她得抱着小波，好悬兜了一身。小波更是抓住机会，抱住佳琪的脸，狠狠的啵了一口。

    “咦——”

    撇了香槟，小波知道佳琪不喝酒，这就是个气氛道具。她大声的揪着佳琪的耳朵咆哮：

    “英国那边的大本营已经建好了！到那边我给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电音！”

    “你说什么？”这大音响就装在沙发旁边儿，佳琪是真听不着她说啥。

    “大本营！”小波更大声的喊，可是和工业音响比起来微不足道。

    “啥？”佳琪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聋了。

    佳琪躲开来，想去找个清静点儿的地方。但是夜店的音乐声太大，小波没听见。反而更用力的抱紧佳琪，两人栽倒到众人怀里。

    ……

    胡闹也够了，佳琪和众狐朋狗友推搡着走出店里。

    “我跟你说别说是姚兵，英国那边的小孩儿我都认识半打。去了你就跟我混，保你天天都舒舒服服的。”

    是这样，这不 18 了吗，该上大学了。佳琪刚刚说的是她们几个要出去上学的事，她们几个圈子里的小孩儿上下其实全都认识，从小到大走的路都是一个套路。像姚兵这样稍微大几岁的早出去两年，早就把那边的人啊房子啊车子啊都捋顺了。这些小孩儿一过去不至于两眼一抹黑的没人照顾，也不会在国内这样被“照顾”得太过。

    这几年将会是他们人生生涯里最快乐的几年，没有长辈的节制，是肆意生长的几年。姚兵觉得佳琪在国内被拘束得太过了，都蔫儿了。等到了那边儿，他会好好浇灌这朵花，让她健康快乐起来。

    到了外边儿，几个其实还是学生的小孩围着佳琪的生日礼物流口水，开始编排借车的时间表。小波面子大，闹着要排第一个。

    “怎么样，今天的生日 party 您老人家可还满意？”姚兵没去抢着摸车，贱兮兮的凑在佳琪身边。

    “嗯，用心了。”佳琪端着架子。

    “狗崽子！”姚兵直接给她一个盖帽，还跟小时候一样。

    瞎胡闹了一会儿，姚兵半开玩笑的问佳琪：

    “这水平够不够格当你男朋友了？”

    佳琪好像有预料有这么一出，答：

    “姚兵，我们已经说过这个问题了。”

    “哎我听着了听着了，这不想着‘女大十八变’吗？我寻思你可能会变一变呗。”

    “得，我要是变了，第一个跟您说。”

    “这么给面子啊。”

    “跟姚大哥的交情那必须第一个跟你说。”

    “那我可当真了啊。”

    “真，必须真。”

    ……

    佳琪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不喜欢姚兵，这不是姚兵的问题，作为朋友还是发小还是亲戚她都最喜欢姚兵。事实上她觉得姚兵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了，他们的心比爷爷奶奶还要近。不是说爷爷奶奶对她不好，爷爷奶奶对她好得不能再好了，他们仨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但是同侪之间的了解和心的亲近，姚兵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她的人，甚至比她自己还要懂自己。可是姚兵唯独不懂一项，就是她对姚兵没有那种喜欢。

    她也不懂姚兵的不放弃，但她不愿意伤了他的心。她过去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是姚兵还是会暗戳戳的问她。感情这种东西，只能等他一次次的撞南墙，撞到他自己累吧。很多年了，他们两个人中间一直紧紧系着名为友谊的绳，还有恰到好处的试探和体面的回绝。

    佳琪即使成年了没有宵禁，但是她身边还是一直跟着小郑。玩儿差不多了他们还想开第二场，但是佳琪心想今天刚惹的爸爸不高兴，这会还是见好就收。就回绝了，在一声声“没劲”中坐上车回家了。香槟她就抿了一口，但是小郑还是没让她开车。佳琪只好窝在副驾，把敞篷打开，贪婪的呼吸她 18 岁刚成年的空气。

    过了很久，四周只有轻风划过的声音，小郑突然开口：

    “我跟王总说了，是我的错，您是想要试一试夫人当年抽烟是什么感觉，我才给了你一根。”原来那个电话不是工作，王佳琪想呢，怎么那么容易就放过她了，还放她出来玩儿。

    “确实是你的错。”佳琪不轻不重的捶了小郑一拳，“太恶心的玩意儿，我现在想起来都呕。”

    小郑不好意思的笑。

    真不是他有心要带坏小姐，他哪有那个胆子。这是他好早就答应佳琪的，小时候佳琪一直盯着那幅画看，经常问他妈妈在干什么，有什么感觉。他说妈妈在吃棒棒糖，小时候还能骗一骗，后来长大了哪有那么好骗……后来他没办法，只好答应等佳琪她成年了就让她试一根……而且夫人也太飒了，那个年代的女人是不能抽烟的 ……

    这事儿他还谁都没告诉，因为不论是王总还是大爷还是大妈都不可能让。佳琪说这是他们俩的小秘密，只要他答应，她就向他保证只试这一根。多一丝丝就让他去打小报告去。

    于是成年的这一天，他悄咪咪跑去老远的商业街买了一盒老牌子的香烟，再找到王总开会，大爷大妈在旁的庄子睡觉的时候，再悄咪咪的塞给佳琪。然后王总就华丽丽的突然会议取消回家来了……

    “那个，王总说让我等您结束了，告诉您他在书房等你。”小郑悻悻的抛出一枚小小炸弹。

    “这么晚？”佳琪感到有些意外，什么事要等这么晚，她还没有让父亲等过。

    “是。”小郑言尽于此，什么事情他也不知道，他也是刚刚出门后不久收到的电话，王总没说什么事情。

    ……

    不得不说，佳琪很庆幸，她的父亲虽然不怎么关心她，但是比一般人的父亲要讲理非常多。

    “抽烟的感觉怎么样啊？”

    现在的王父已经平静了许多，好像刚刚那个肚子大头秃的暴怒男人是另外一个人似的，他已经恢复他那个冠冕堂皇的样子。

    “挺恶心的，不想再碰。”佳琪如实回答。

    王爸居然笑了起来：“你妈妈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佳琪有点惊喜，她以为妈妈是喜欢这鬼东西的。

    “当时她是为了显得自己比男子强，登完泰山还不喘气，结果第一口就呛了。”

    两人同时想起了那幅画，那幅画已经被摘下来靠在书房的墙角。佳琪好奇的看了看，爸爸以前从来没跟她说过关于妈妈的事。

    “是我的错，我应该多跟你说说你妈妈的事。”

    “哦。”

    相对无言，王爸和佳琪都开始感觉到了不自在。明明是亲父女，但是他们俩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坦诚相待过，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但是佳琪也不好直接退场，她爸爸看起来好像是想跟她联络一下父女感情。人家第一次这么拉下面子来主动贴贴，这些年他也没做过什么特别错的事，她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所以这会绕是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她也只好挨着。

    眼见气氛越来越僵，空气中的温度都快要降到冰点，王爸终于放弃挣扎，直接说正事：

    “你的大学计划我换了，去朱拉隆功，先读泰语。”

    “什么？”

    佳琪是真的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拉猪？抽个烟而已，要惩罚她去拉猪吗？

    “英国那边的计划暂时搁置了，你不需要再去。我给你换到泰国读大学，正好去看一下那边的厂子怎么样。”

    完了，他是认真的。

    她就知道这次的事情没这么简单，这么容易就结束了。王爸招呼她到近前的时候，王佳怡的脚步都虚软了。

    巨大的紫檀书桌上摊开了一叠又一叠的 A4 纸，给她介绍起了她自己的流放计划。对接人、事物、随行，一个她自己的人也没有。连小郑都不会让她带去，只有几个脸孔不怎么熟的中层，还有那个“共叔”。

    大夏天的，18 岁的王佳琪的头顶一阵阵的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