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九一年一月五日九点三十二分，雪夜。

    旧城区的夜总是格外的黑，当最后一盏灯也被熄灭，只剩满地的雪映射着月光。

    维罗妮卡披着一件老旧的棕色大衣，将大衣赎回来花费了她几天的晚餐钱。但这无关紧要，等挨过最冷的这几天，她又可以将大衣卖出去，换几个新鲜的面包。

    维罗妮卡终于完成了那封信，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她要让那小小的火苗持续燃烧着，又不能将纸张烧毁，这可耗费了她太多精力。

    而此刻，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寒冷，完全没了刚刚写信时的样子，不得不裹紧大衣来抑制自己的颤抖。

    “很难说这与我的祖辈所生存的环境无关，我总要比其他的流浪汉更壮实，也更耐寒，这也让他们不敢来抢我的食物。”

    维罗妮卡搓搓冻僵的手指，呼出一口热气，将那张因低温变得格外脆弱的信纸小心翼翼收进怀中。

    一旁的人被黑色防护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用那唯一裸露在外的银白色眼眸盯着维罗妮卡通红的脸颊，最终无奈地摇摇头。

    “实际上，即使他们抢走你的面包，也只能将那东西当盾牌用。”

    维罗妮卡表情认真，用标准的旧日汉语一字一句说道：

    “我要严肃地向你重申一遍，这是完全的偏见。如果实际情况真的是那样，那前辈们应该用一口好牙去征服世界。”

    这样轻松的氛围似乎冲淡了旧城区的死气，给这四面透风的房子填了几分温馨。但她们都知道，已经没再多的时间留给她们闲聊了。

    短暂的沉默像是闲聊结束的标志，周围被按了暂停键，一切像是旧城区本身那样漆黑而潮湿。

    “我再次看到了那只眼睛——那和玻璃一样的透明虹膜，它终于再次出现了，我不会认错的。那只眼睛即使是放在活人那里都毫无生气，像是本该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那玻璃一样的眼眸，哪怕穆河不提起，维罗妮卡也不会忘的。

    她与穆河上一次见到那只眼睛，是在三年前。那时荒野范围扩大，污染侵染了旧城区五百米外的所有的生灵，这意味着他们将要离开世世代代所生活的土地。

    三区居民区很小，但人们搬的很慢，他们从几十年前就住在这里，城区里每个人都能扯上些关系，同学、工友、亲戚、邻居，恋旧的人总会有各种的不舍，有太多的人要道别。

    后来，几个领导人联合申请，搬离原区后依然将这些人聚在一起。

    当时一个年轻的带头人以身作则，带着一批二十出头的青年做了先锋，搬去了离主城更近的地方。

    那个年轻人叫肖元，总说老人们故步自封，还给维罗妮卡炫耀了三区所没有的终端设备，还送了她各地景点的全息影像，说让那些老顽固们开开眼。

    而就在那段时间，失踪人口报案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数量。

    维罗妮卡不认为这样聪明勇敢的年轻人会失踪，可他的确出现在了名单上。再见到他时，他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血液，如干枯的树枝消瘦，倒在了维罗妮卡小屋的门外。

    死不瞑目。

    那只玻璃一样的眼珠就那样裸露在外，警示着有人剥夺了这双曾经的明亮眼眸的所有生机。

    他是拼了命逃出来的。这是显而易见的结论。

    他身上有太多伤了，整个手臂上全是骇人的针孔，尸检显示他内有太多成分不明的化学药剂。他随身携带的那张纸条已经被血污浸透了，但尸体本身就是他能带出来最重要的线索。

    有什么人在制造失踪，而这些失踪人口极大可能被送去做人体实验。

    除此之外，那只眼球也被送去了检验。这是肖元强行将一小块未知物植入，用自己身体带回来的东西。

    这东西无法对应任何一种已知的无知，但似乎蕴含着某种能量，如果加以利用，甚至可以成为比石油还要优秀的能源。

    但通过肖元眼眶肌肉和眼球萎缩程度来看，这种能源的对人类来说有极大损害性。可显然有人没能抵得住诱惑，无论是开采还是加工，都会造成大量的牺牲。

    她的家人们在因人类永无止境的贪欲而牺牲。

    维罗妮卡深吸一口气，她必须找到真相，为终止那场无谓的牺牲而努力。

    “是那个女孩？旅行社随行的那个？那不像是从那种地狱中逃出来的人，她看起来完全无辜。而且那与那被强行植入的晶体不同，她的那只眼睛完全可以正常视物，乌老板的判断不会出错的。”

    穆河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这同样彰显着这个女孩的特殊性。她在看得那双眼睛的时候，就以最快速度查明了那人的资料。

    “她只有二十多岁，主城人，却拥有超乎她年龄的坚韧，她完全打破了我对主城人的一切偏见。即使这还是界内，但我们都明白一趟前往三区的普通旅行车会遭遇什么。她身上还有些未能即使处理的伤口，但我在她的眼中看不到恐惧。”

    穆河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她，哪怕是为了谋求一种可能性。我和往常一样送他们出了‘界’，只不过在卫星路线上做了手脚。这辆车会将那个人送到我们到不了的地方。

    回妙梅还欠我一个人情，她不会介意我的小小私心。我承诺过保证那些人活着回来，如果出现意外，我会带着三区「荒沿」驻队的所有人前往荒野深处。”

    “维罗妮卡，我们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二十岁的学生身上，我们要习惯失望。我知道你有你要做的事，放手去做吧，我等待着你的好消息。”

    穆河停了下来，维罗妮卡能听到她用力的呼吸声。

    在此之前，穆河从未认同过维罗妮卡要做的事。

    流浪者的身份带给她极大便利，她意外得到了与三区居民搬迁后新区相关的信息——那附近存在一个不被显示在卫星地图上的区域，据说，他们曾有人在那里检测到了失踪者的生物信号。在那个帖子被封禁后，七区管理局重金悬赏“谣言”，所谓的“造谣者”也不知所踪。

    要知道，人类的稀缺性已经足以让这种生物成为“资源”，死刑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那个“造谣者”或许也进入了那片区域。

    而她要扮演成一个意外得到不得了信息的普通人，让七区的人将自己这个“造谣者”挖出来。

    但这意味着难以预料的危险，所以穆河从未认同过她的做法，但终究没有尝试制止她。

    而这一次，穆河让她放手去做。

    维罗妮卡早已熄灭了火苗，她不像改造人一样能在黑暗中视物，加之长久暴露在污染中，给她身体各项功能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她的眼睛无法捕捉到这位旧友的身影，她眼前只有成片的红色斑块，和那能够穿透一切的银白色虹膜。

    她想要开口回应，张口却是一连串的咳嗽，吐出一摊粘稠液体才最终止住。

    维罗妮卡和穆河都明白，她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维罗妮卡有很多话想说，但那些话在此时都显得没有意义。

    “穆队长，我马上就要离开了，但我会回来的。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所有人只要到达三区住上一阵子，就很难不对这地方念念不忘。我知道，他们也是一样的，记得吗，我们承诺过要把同胞们带回来。”

    维罗妮卡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语气中满是笃信：

    “我们会成功的，毕竟，维罗妮卡总是能带来胜利。”

    穆河没有回应，只是转身离开了屋子，置身走入了大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