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夜色已覆盖住人间哗闹百事,慕兰凝躺在松软的婚床上,闭眼琢磨片时,不知何时再度睡着了,这一觉没有再做任何梦。
一夜不短不长,晨曦洒入帷幔时,慕兰凝眯见隐隐光亮,一时恍神不知身在何方。偏过脸觑见自己的乌发披散在一只绣枕上,忙记起身为新妇今日要去给公婆敬茶,便掀开被衾准备下床。
慕兰凝的手还未碰到帷幔,忽听外间有一个女子压着声音在问:“三公子,现在要打水梳洗吗?”
慕兰凝忙退回手,知道顾岸在房里,下意识想回避他。
略等一时,才听顾岸小声吩咐道:“再等等吧。”
随后那女子道:“奴婢先行告退。”
帷幔外有脚步声渐渐靠近,慕兰凝心内颤动,忙又躺下装睡。
头刚挨到绣枕,帷幔便被轻轻拉开一角,清风拂面,慕兰凝一动不敢动。
顾岸探头瞧了瞧,见她还睡着,屏气又将帷幔合上,没发出任何声响。
慕兰凝在密不透风的帷幔内缓缓睁开眼,蓦然有个疑问:顾岸怎么不喊她起来呢?
难道想趁着这个空当去和心上人私会?
慕兰凝心想这也太嚣张了,简直没把她放在眼里,转念又劝慰自己:算了,随他去吧。
若能被她抓住把柄,也能同他利落和离了。
烛光缭绕了一夜,此刻婚房内自是千般旖旎。外间许久没有别的声音,慕兰凝躺着却睡不着了,昨日吃得极少,此时腹内空空、饥肠辘辘。
说来也真巧,再度准备下床时,外间又传来方才那婢女的声音:“三公子,夫人还没起床吗?”
慕兰凝脸颊一红,担心被传为笑话。
而顾岸嘘了一声然后道:“小点声。”
原来他还在房里没出门。
慕兰凝睁着眼思量下床的时机,没再留意帷幔外的脚步声,正在分神,帷幔忽地又被拉开一角,顾岸抬着手臂低头笑道:“你醒了?”
外间婢女听到后,忙转身去端盆打水。
慕兰凝猝不及防同顾岸四目相对,讪讪地嗯了一声,下意识抓着被衾遮严自己。
顾岸动手将帷幔挂在钩子上,一面说道:“醒了便起来吧,今日要带你见一见府里的人。”
慕兰凝磨磨蹭蹭坐起来,窥见顾岸已穿戴整齐,他今日另换了一身常服,一看就是为成婚新裁的,慕兰凝多瞧了两眼式样,已觉顾岸有风度翩翩之仪。
可惜他并不属于她,慕兰凝成婚第二日便为自己的婚事惋惜。
顾岸站在床前未走,察觉到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以为她在迟疑。
“怎么,羞于见人?”顾岸低头揶揄她,还想顺道取笑一句“丑媳妇也要见公婆”,担心冒失,于是咽了回去。
慕兰凝唯恐被顾岸挑出错处,忙正色道:“三公子说笑了,既是我分内事,自然义不容辞。”
顾岸听她如此称呼自己,不由得抬了抬眼眶,想纠正她不必这般见外,但昨晚毕竟不曾圆房,她唤不出夫妻间的那种亲近称呼也不宜勉强。
另一婢女进来服侍慕兰凝换衣,顾岸自觉来到外间,心想她爱怎么称呼他就怎么称呼他吧,反正他也没想好今日该如何唤她。
慕兰凝穿好新衣来到外间,昨夜在梦里听到的话经过一宿的发酵,此刻在心底愈发澄明。虽说这两夜的梦或许不足为信,但她如今对顾岸了解不多,只好宁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反复提醒自己在他面前要谨慎小心。
顾岸已梳洗过,坐在外间耐心等待,见慕兰凝换了身衣裳出来,顿时眸光一亮。
慕兰凝迎上他的目光,不知道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客客气气地回了个恭敬的微笑。
顾岸与她互望须臾,忙低头收回了视线,低头的一瞬瞥见她对他露出的笑意过分陌生,便又抬头想说点什么话。
顾岸动了动唇还没想好说什么,慕兰凝已走向妆奁前了。
顾岸涩然一笑,不由自主地起身跟了过去。
婢女执梳为慕兰凝挽髻,顾岸站在后面观望,慕兰凝的乌发由婢女梳成垂云鬓,将要梳完时,顾岸忽地想起一事,悄悄回身,走到自己平日看书的桌案后,拉开了抽屉。
婢女望着妆奁上成排的首饰低声道:“三夫人今日想戴什么头饰?”
面前的首饰皆是慕兰凝带来的嫁妆,慕兰凝觑了一眼,想着刚嫁到顾家,不可招摇,于是指了指一支素雅的梅花银簪。
婢女应了声好,正要抬手取过,顾岸这时清了清嗓道:“用这个吧。”
慕兰凝愣了愣,从铜镜里瞥见顾岸手里拿着东西款款走来。
婢女回头望见,迟疑了一瞬,等待慕兰凝决定。
慕兰凝转过身,顾岸递给她一支璀璨的牡丹点翠钗。
“这个……是否有些惹眼?”慕兰凝抬头问道。
顾岸垂眸笑道:“你是新妇,自然是惹眼些好。”
话虽如此,但慕兰凝昨日看顾岸的母亲以及两位大嫂的打扮都不奢华,因此并不想引人注目。
“多谢三公子的心意,只是这发钗与我今日的衣裳并不相衬,还请三公子收回吧。”慕兰凝一面推脱,一面在心内嘀咕:他为何在这个时候拿出首饰?何时备下的?莫非,原本是打算送给心上人?
顾岸听她这样回绝,怔怔地拿着发钗,不好再坚持,顿了顿,将发钗与慕兰凝那些首饰放在了一起:“什么收回不收回的,这是送给你的。”
声音比方才响亮了一倍。
“还有,你以后直接喊我的名字吧。”
顾岸将心里话一并道出,见慕兰凝有些不知所措,旋即发觉自己语气说得重了。
“你慢慢收拾,我先去喝口茶,不着急。”顾岸轻声说完,垂头往茶案去了。
慕兰凝茫然地望着面前那支发钗,回想顾岸方才言语,不免心生错觉——顾岸好像有些热忱?
只是不知这热忱是不是伪装的。
收拾妥当后,两人结伴去给顾家二老请安,慕兰凝戴着梅花银簪走在顾岸的身旁,一言不发。
二老住在中院,顾岸的屋子在东院,相隔一条长长的甬道。
慕兰凝步子小,顾岸有意放缓了些,想开口打破这沉默,于是侧目问道:“待会要见我爹娘,你紧张吗?”
慕兰凝昨日就已谋划着将来和离之事,预感自己不会在顾家待一辈子,所以并不紧张,但若直接对顾岸说不紧张,好像显得不够尊敬二老,于是假装拘谨道:“是有些忐忑,不知他们待会要问我什么话呢。”
顾岸悠然笑道:“你不用担心,他们都很随和,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是,要是不想回答,你就给我使个眼色,我会替你解围的。”
慕兰凝笑着点头:“那多谢了。”
她觉得顾岸这话说得很是体贴,但道谢时仍低着杏眸,不曾瞧他。
顾岸听到她在道谢,心里又有些话想说,转念发觉自己的话好像太多了些,而慕兰凝惜字如金。
她看起来像是不怎么爱说话的样子,在她面前还是安静些吧,顾岸思量着。
来到中院门外,小丫头早进去禀报了。慕兰凝原本一直跟顾岸并肩,此时为显温柔贤顺,便刻意走得更缓些,同顾岸之间有一肩之隔。
顾岸以为她跟不上了,偏过头停下略等了等,慕兰凝忙低语道:“不用等我。”
顾岸则伸来手臂笑道:“要拉着我的手吗?”慕兰凝惊诧摇头。
顾家太太目光如炬,在正堂远远地望见二人,已看出一个柔顺一个体贴,琴瑟之好甚笃,对身旁督军舒怀一笑。
来到正堂,二人并肩跪在督军和太太跟前,顾岸沉稳道:“孩儿携娘子来给父亲母亲请安,愿父亲母亲福寿绵长。”
慕兰凝屏气听着,待他话落,也开口道:“新妇兰凝拜见公婆。”
督军和太太笑着互望两眼,随后太太啧啧夸赞顾岸:“果然一成婚就有了大人的样子。”又看向慕兰凝,笑意盈眶,“虽说当初为你们订下的婚事时,我还未见过你,但我毕竟活了这么些年,不用算也知道你们是天作之合,这桩婚事我操办的不错吧?”
慕兰凝赧然含笑,知道这个时候不宜开口附和,顾岸则仰面笑道:“多谢娘为我的终身大事费心,娘做事自然是没得挑的,就像爹在沙场上一样——所向无敌。”
二老被顾岸一番恭维,爽朗大笑。
婢女端来茶盏,慕兰凝和顾岸各捧一杯,小心翼翼地呈给二老。慕兰凝侍奉的是顾岸的母亲,但眼角眉梢不免瞥见顾岸的父亲,见这位广泽府督军穿着一袭家常布衫,果真如传闻中所说的威严赫赫。
喝完茶后,顾太太道:“我跟你爹这几日忙活得也累了,想清静些养养神,你们也去玩吧,无事时就不用过来请安了。”
二人答应着,略陪了一会儿便出来了。
慕兰凝如释重负,想着父亲将她嫁入顾家,自然是看上督军的权势。可顾家坐上广泽府督军的位子,毕竟是一路腥风血雨杀出来的,世道动乱,这样的人家难有仁义信用可言。
她想起梦里听到的顾岸将来会诛灭慕家的话,当时还觉得顾岸不可能有那样的心思,但是稍加思索便知,这世上反目成仇的事还少吗?慕家与顾家虽然有些交情,但有朝一日若是翻脸,顾家恐怕也不会手下留情。
顾岸在一旁见她若有所思,便开口找些话来说:“我跟你说的不错吧,我爹娘都是随和的人。”
慕兰凝心内嗤笑:对待敌人会随和吗?表面仍温顺道:“我以为督军和太太要跟我念一遍家规呢。”
顾岸笑道:“我们家可没有那么多规矩,你别太拘束。”说罢又停驻下来,目光灼灼盯着她细语道,“那你想给我立家规吗?”
慕兰凝也停了下来,在他瞳仁里望见了自己怔怔的身影,局促地别转过脸,然后静静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