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玑

    秋尽冬峭,庭中白果树已褪却金黄,虬枝嶙峋刺向铅灰天穹。

    窗边紫藤花枝只余枯藤缠绕,在寒风中瑟缩。

    朔日诸事宜,宋家祠堂森然洞开,肃穆之气压过冬寒。宋清徵随众人立于阶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宋清芜身着崭新衣裙,由嬷嬷引着,一步步迈过那高高的门槛,对着祖宗牌位行三跪九叩大礼。

    香烛缭绕中,主事者朗声宣告其名记入嫡系族谱。礼毕,宋清芜起身,面上无甚喜色,反笼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沉寂。

    众人退出祠堂,冷风扑面,卷起草地零星的枯叶。宋清徵紧了紧身上的月白斗篷,芙云捧着个锦匣紧随其后。

    姊妹三人需同去郭嬷嬷处习学宫规,便沿着抄手游廊并肩而行。廊下寂静,唯有脚步声与寒风穿过花窗的呜咽。

    行至转角处,几株残菊在萧瑟中勉强支撑。宋清徵停下脚步,嘴角朝宋清芜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恭喜大姐姐。”她声音清冷,如同碎玉击冰,在冷寂的回廊里格外清晰。芙云适时上前,恭敬地奉上锦匣。

    宋清芜脚步一顿,目光落在匣上,又缓缓抬起,对上宋清徵那双沉静的眼眸。那眼里没有常见的谄媚或幸灾乐祸,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她袖中的手微微蜷缩,面上却浮起一丝浅淡的、辨不出真意的笑:“三妹有心了。”

    “一点心意,贺姐姐入谱之喜。姐姐风姿绰约,正需些相称之物。”宋清徵亲手打开匣盖。

    匣内红绒衬底,静卧着一套点翠头面。那翠羽色泽浓艳,在铅灰天光下流转着幽蓝碧绿的光晕,细密精巧地嵌成缠枝莲纹,当中一颗莲子大的珍珠莹润生辉。旁边还躺着一只瑶光翡翠镯,玉质通透,水头极足,一抹阳绿蜿蜒其中,灵气逼人。

    两样东西,贵重且雅致,并非仓促可得。

    宋清兰走在宋清芜身侧,目光触及匣中之物,呼吸骤然一紧。她认得那点翠头面!去年她生辰,曾软磨硬泡求过母亲,柳氏只道此物是祖母压箱底的宝贝,轻易动不得。如今,竟落到这贱种手里,还被她拿来讨好这刚记名的庶女!一股无名邪火直冲顶门,烧得她脸颊发烫,袖中的帕子几乎被指甲戳破。她死死盯住那匣子,又猛地抬眼剜向宋清徵,眼神淬毒般怨恨。

    宋清芜亦是一怔。她自然知晓此物价值,更明白宋清徵此刻赠予的深意绝不止于贺喜。她伸手,指尖在那冰凉的点翠上轻轻拂过,触感细腻。这份礼太重,重得像一个烫手的山芋,也像一把无声递来的刀。她抬眼,再次看向宋清徵,对方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

    “三妹如此厚礼,姐姐受之有愧。”宋清芜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

    “姐姐值得。”宋清徵合上匣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日后姐妹同心,府中方能安宁。有些碍眼之物,总需合力拂去才好。”她意有所指,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脸色铁青、几乎要发作的宋清兰。

    宋清芜接过匣子,入手沉甸甸的。她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翻涌的复杂思绪,只道:“妹妹心意,姐姐领受了。”

    她没拒绝,也没承诺什么,只是收下了这份“好意”。

    宋清兰看着这一幕,气得浑身发颤。宋清徵那轻飘飘扫过的眼神,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她心尖上。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尖利的咒骂冲口而出。贱人!两个都是贱人!她猛地别过脸,脚步加快,几乎是冲撞着往前走,将两人甩在身后。寒风卷起她的斗篷下摆,猎猎作响,背影写满了怨毒与不甘。

    宋清徵与宋清芜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无波澜,只默默跟上。廊间一时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三人错落的脚步声。

    教习处设在荣安堂东厢。推门进去,暖意夹着清雅的梅香扑面而来,驱散了外头的寒气。郭嬷嬷已端坐主位,面前一张宽大的紫檀长案,上面错落摆放着数个青瓷花觚、几把锋利的银剪,以及数篾刚从暖房采来的鲜花:蜡梅清骨,红梅灼灼,几枝绿萼含苞,还有水仙亭亭玉立,并一些雅致的山茶、南天竹果。炭盆烧得旺,银丝炭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姑娘们来了。”郭嬷嬷抬眼,目光如古井深潭,平静无波地扫过进门的三人,将宋清兰未消的怒意和宋清芜手中新得的锦匣尽收眼底。“今日习‘静心’之道。外物纷扰,宫闱之内,尤需定力。便以立冬为题,诸位姑娘插一瓶花。一花一叶,皆见心性。”

    三人福身应下,各自寻了位置。宋清兰余怒未消,赌气似的抓起一把红梅和山茶,胡乱地剪着枝桠,动作带着泄愤的狠劲,花枝在她手下瑟瑟发抖。

    宋清芜将锦匣递给玉香收好,神色已恢复惯常的温婉平静。她细细挑选了几枝姿态清奇的绿萼梅,又配了少许南天竹的红果,动作舒缓,显得格外专注,仿佛方才廊下的一切未曾发生。

    宋清徵选了素净的白瓷瓶。她拿起一枝半开的蜡梅,银剪轻巧地修剪着多余的旁枝,动作优雅从容。暖阁里一时只闻剪枝的细微“咔嚓”声和炭火的轻响,气氛凝滞而微妙。

    静默中,宋清徵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前几日听闻府里不甚太平。二叔父亲自过问庶务,动静不小,连账房的崔管事都吃了挂落?”她说话时并未抬头,目光专注地调整着瓶中一枝水仙的位置,仿佛只是随口闲聊。

    宋清芜修剪花枝的手几不可查一顿。她抬眼,看向宋清徵,对方依旧垂着眼睫,侧脸线条柔和,看不出异样。旋即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婉得体,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茫然:“哦?竟有此事?我这几日只顾着预备记名礼的事,倒未曾留心这些下人的琐碎。”她轻描淡写,仿佛真不知晓一般。

    宋清徵唇角微弯,不再追问,只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拨弄着蜡梅细小的花瓣。暖阁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宋清兰那边传来更重的、带着发泄意味的剪枝声。郭嬷嬷端坐上首,闭目养神,仿佛已入定,对底下暗流涌动恍若未觉。

    那夜情形,舒月早已探明。宋二老爷接手庶务,头一件事便是彻查公中账目,这一查,立刻发现多处漏洞,几笔看似寻常的采买开销,不但数目对不上,银钱流水更是经不起推敲。他心中疑窦丛生,当即将管事崔荣生唤来。

    书房里气氛凝滞,崔荣生鼻勾上沁出冷汗。

    烛光下,宋申中的脸沉得能滴出水来,手指重重敲在摊开的账册上:“荣生,这账你自己瞧瞧!库房采买上等松烟墨五十锭,账上支银六十两,库房实际入库册却只记了三十锭!还有上月初修缮葳香院廊顶的工料钱,足足多报了八十两!你作何解释?”

    袖子揩过白脸,崔荣生扑通跪倒在地,心念电转。他深知二老爷虽怒,却未必有实据,更怕深究下去扯出更要命的事,那便是他与二夫人柳氏合伙,利用公中暂时闲置的银钱,在外私放高额利钱!此事若被捅破,莫说差事,性命都难保。

    “表叔明鉴!表叔明鉴啊!”崔荣生磕了个头,声音带着哭腔,急急辩解,“侄儿冤枉!这账目不清,实非小的本意!是秀圆那丫头!都是她捣的鬼!”

    “秀圆?”宋申中眯起眼。

    这崔荣生二十七八,是宋老夫人娘家的远房侄孙,十五岁起就来到宋家,在府里如同半个主子。

    “正是!”崔荣生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飞快,“那丫头仗着是表婶院里的,平素就爱指手画脚!她与那供货的刘掌柜私下有勾连!定是她伙同刘掌柜虚报数目,从中贪墨!侄儿碍于她是表婶跟前的人,不敢深管,又怕账目太难看惹表婶生气,才一时糊涂,想着先平了账面,日后再找机会查实弥补。侄儿对天发誓,绝无贪墨之心!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定是秀圆那贱婢,欺上瞒下,蒙蔽了侄儿,也连累了表婶清誉啊!”

    他一边说,一边砰砰磕头,将责任巧妙地推到秀圆身上,又暗示柳氏可能被蒙在鼓里甚至也是“受害者”,试图减轻宋申中对柳氏的怒火。

    宋二老爷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崔荣生的话漏洞百出,前言不搭后语,推诿之意太过明显。什么“碍于情面”、“不敢深管”、“日后弥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不信崔荣生全然无辜,更不信秀圆一个小丫鬟能有如此大本事。这背后,必有更大的人,更大的事!

    然而,崔荣生咬死了是秀圆勾结外人,他只是失察畏怯。宋二老爷手中并无崔荣生直接贪墨或勾结柳氏放贷的铁证。柳氏已被禁足,此刻再深究,闹大了,只会让二房乃至整个宋府更加颜面扫地。

    他强压怒火,冷哼一声:“好个‘一时糊涂’!好个‘畏怯失察’!崔荣生,你身为账房管事,账目不清,便是大过!无论是否受人蒙蔽,失职之罪难逃!先罚你三个月月钱,以儆效尤!账目之事,限你三日之内给本老爷理清,一分一厘都要有出处!若有丝毫隐瞒……”未尽之言带着森森寒意。

    崔荣生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谢表叔开恩!侄儿定当竭尽全力,三日之内必理清账目,将功赎罪!”他退出去时,后背衣衫尽湿,冷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罚俸是小,暂时过关也是小。真正让崔荣生如坠冰窟的是秀圆!她知道自己太多秘密了!尤其是那桩要命的、与二夫人合伙放高额利钱的事!柳氏倒了霉,自身难保,若秀圆为了活命,把这桩事捅给老爷,或被别有用心的人撬开了嘴……崔荣生不敢再想下去。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紧紧缠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一个狠绝的念头,在绝望和恐惧的催生下,疯狂滋长:必须让秀圆闭口!就在今夜!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白日里喧嚣的宋府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唯有巡夜人灯笼的微光在远处游移,更衬得偏僻柴房周遭如同鬼蜮。枯枝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像是亡魂的絮语。

新书推荐: 向我实现愿望的他 [无限]她是逃游的公主 王座下的刀刃与禁宫 非要攻略死对头吗 时光飞逝—你还在我的身边 糊豆的动捕再就业指南 [原神无限流]小小深渊! [综英美]敲响真理之门 重生之嫡女殊将 师妹啊,我们好像走错频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