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门上悬着一把旧锁。崔荣生如鬼魅般潜至门前,他并非莽撞之人,早已探明此处防备松懈。自怀中摸出一根细铁丝,手虽因紧张微颤,却极熟练地拨弄几下,“咔哒”一声轻响,锁簧弹开。
他侧身闪入,迅速反手掩上门板,将门外微弱天光隔绝。柴房内杂物堆积,霉味与尘土气息浓重。借着门隙透入的一线微光,他瞥见角落处被麻绳捆得结实、口中塞着破布的秀圆。
秀圆闻声惊惶抬头,待看清是崔荣生,眼中骤然迸出炽烈求生之意,拼命挣扎发出“呜呜”闷响,身躯如离水之鱼般拼命扭动,想要挣脱束缚。
崔荣生眼中无半分怜悯,唯余灭口的狠戾。他步步逼近,自袖中抽出一根备好的坚韧麻绳,声压得极低,透着森然寒意:“秀圆,莫怨我。怨只怨你知晓太多。黄泉路上,须记得是二夫人那蠢妇逼你至此!”他刻意栽赃,意图将祸水引向他人。话未落,绳索已猛地套向秀圆脖颈,骤然勒紧!
“呜!——”
秀圆双目瞬间暴凸,喉间挤出可怖的“嗬嗬”声,面色由红转紫,身躯剧颤,死亡的阴影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意识在窒息中瞬间模糊。
千钧一发之际,柴房破败后窗忽地传来一声极轻的“咯吱”响动。此声在死寂夜色与秀圆垂死挣扎中微弱的几不可闻。然崔荣生心神紧绷如弓弦,勒绳之手猛地一滞,下意识扭头朝后窗望去,窗纸破洞处,唯见浓墨如稠的黑暗。
就在他分神刹那!柴房门外,陡然响起一声凄厉尖锐的猫嚎!
“喵嗷!——”
那叫声凄绝瘆人,如裂帛划破死寂,似在崔荣生耳边骤起!紧随其后是重物坠地的“哗啦”碎裂声,似瓦罐崩解。
崔荣生肝胆俱裂,勒绳之手骤然松开!他道是惊动了巡夜家丁!心虚之下不及细想,唯剩一个逃的念头!他惊恐弃了绳索,如受惊鼠辈般慌不择路扑向门口,一头扎进外面黑暗,顷刻消逝于曲径深处。
柴房内,濒死的秀圆瘫软在地,剧烈呛咳,贪婪吞咽着冰冷空气,颈间骇人紫红勒痕赫然,眼神涣散,盈满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与茫然。
门外“事故”处,一只打翻的破瓦盆旁,舒月迅速将手中炸毛的狸花猫塞入布袋,紧紧束好袋口,猫在袋中呜咽挣扎。
她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崔荣生已仓皇遁远,周遭再无动静,方对着柴房后窗方向,学了两声短促的鹧鸪啼鸣。
后窗被轻轻推开一线。宋清徵清冷沉静的面容在黑暗中显露,眼神锐利如鹰,飞快扫视屋内:脱力的秀圆气息奄奄,粗粝麻绳犹垂挂颈间。她向舒月递个手势。舒月会意,立时闪身入内,手脚麻利地解开秀圆身上绳索,掏出其口中破布,低声道:“噤声!欲活命,随我来!”
秀圆浑身瘫软,抖若秋叶,喉间剧痛难言,唯余惊恐茫然望着舒月。舒月不由分说,架起她,半拖半扶疾步出了柴房。
窗外,宋清徵早已退开,隐于廊柱阴影。芙云守在不远处另一暗角,警惕四顾。
“姑娘,成了。”舒月架着虚脱的秀圆来到宋清徵面前,低语道。
宋清徵的目光落在秀圆颈间那道刺目惊心的勒痕上,眸底一片冰寒。她微颔首,声虽压低,却不容置疑:“先带下去,寻些消肿化瘀的药膏予她敷上。待她缓过气来,务必令其将所知之事,尤其是柳氏与崔荣生放印子钱的勾当,一五一十,尽数吐实。明白告诉她,这是她眼下唯一的生路。”
“是。”舒月应下,与芙云一同,迅即架起惊魂未定的秀圆,如夜影般融入黑暗,悄无声息的消匿于通往府邸最荒僻角落的小径深处。
寒风卷过空荡柴房门口,吹动那扇未关严的门板,发出“吱呀”轻响。地上,行凶的麻绳与打翻的瓦盆碎片,在稀薄月色下泛着冰冷幽光。
宋清徵独自穿行于沉沉夜色之中,眸光在黑暗中明灭不定。远处,二房所居的葳香院灯火已熄,而老夫人所住的荣安堂,犹有一豆微光摇曳。她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恰有一滴冰冷的雪霰悄然落入掌心,转瞬即逝。
月隐日升,天光已大亮,宋家三姊妹于荣安堂东厢诵读《女论语》多时。
暖阁内炭火温煦,驱散了晨起的寒意,清冷的梅香浮动,与书卷的墨气交织。
案上,三瓶插花静静陈放,无言诉说着昨夜的风波与各自的心境。
汝青瓷中,红梅挤着山茶,枝桠剪口戳透花瓣,强聚艳红与颓败。
宋清兰神色阴晴不定,目光时不时掠过宋清芜发间的幽蓝。
几支绿萼梅斜逸于深褐广瓶内,清峭间缀点点殷红,看似疏放,细观却章法谨然。
宋清芜捧着热茶,并未紧随郭嬷嬷教导,三句念词总漏一句,偏又读的极为专注。
窗槅的暗影处,一支腊梅悄然耸立,素白的花苞在晨光中无声绽放,清冷孤绝。
宋清徵垂首聆听,眸光里倒映花影,晨光勾勒侧脸,影廓一抹孤清。
郭嬷嬷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沉缓:“花道如心道。花材贵精不贵多,贵在得其神韵,顺其自然。强扭生硬,终是下乘;刻意堆砌,反失本真;唯守心澄澈,方能得一份天然姿态,不为外物所扰,不因喧嚣动容。宫闱深深,尤需此等定力。诸位姑娘,当谨记于心。”
话未点明,却字字如针,悄然刺入三人耳中。宋清兰面色更沉,宋清芜眼帘低垂,宋清徵只专注瓶中花影,恍若只闻花语。
晨课方歇,二房却平地惊雷骤起。
宋二老爷面容阴沉,亦如外头翳窒的天色。
疑点重重的账册摊于案上,管家张大管事躬身肃立,大气不敢喘。书房门被推开,一个形容憔悴、颈缠厚布巾的丫鬟被扭送进来,此人正是昨夜死里逃生的秀圆。
她面白如纸,惊惶未定,脚下虚浮,勉力对上首的宋申中行礼。
“你便是秀圆?”宋申中锐利的目光如刀般刮过秀圆颈间,眉头拧的更紧:“昨夜何人入柴房?账目不清,你又作何说?但有半句虚言,仔细你的皮!”
声不高,却威压沉沉。
秀圆“噗通”跪倒,浑身筛糠般抖,声音嘶哑带泣,却异常清晰认罪:“老爷!奴婢该死!不敢欺瞒!那账目……账目不清是奴婢一人之罪!与他人无干!是奴婢鬼迷心窍!”
宋申中眼神一厉:“一人之罪?你小小丫鬟,如何只手遮天?”
秀圆猛地抬头,眼中竟闪过一丝孤注一掷,重重叩首,额角立现青红:“老爷明鉴!奴婢……奴婢生了非分之想!奴婢……奴婢恋慕四郎君已久!四郎君年少……风流,奴婢一时糊涂,便……便与他有了私情!”
她声含绝望,垂首赧然道出备好说辞:“四郎君手头常紧,他面薄,不好总向夫人开口。奴婢……奴婢心疼四郎君,又惧私情败露,遂生贪念……挪些银钱与四郎君支应!崔管事或是察觉端倪,碍于四郎君身份,未及禀报老爷!昨夜事发,他气奴婢连累于他,竟欲勒死奴婢灭口!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奴婢罪该万死!只求老爷念在奴婢腹中……已怀四郎君骨血份上……饶奴婢一命啊!”她伏地哀哭。
“骨血?!”宋申中如遭雷击,霍然起身,死死盯住秀圆尚平坦的小腹,面如铁色。
书房内一片死寂。宋凌陌,他那年方十四、终日只知斗鸡走马的次子!竟做出如此丑事!还弄出了孽种!
张大管事更是惊的面无人色,冷汗岑岑。此祸远比账目不清、管事行凶更甚百倍!一旦传扬出去,二房乃至整个宋府都将沦为京城笑柄!四郎君的前程也将尽毁!
秀圆瘫软在地,只是哀哀哭泣,一口咬定是情迷心窍为情郎,将所有罪责揽于自身,只字未提柳氏,更未提那要命的放利之事。她赌的便是二老爷为保儿子颜面与家族清誉不敢深究此事,更不敢令她腹中“宋家血脉”有事!
宋申中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迸跳。望着地上抖作一团的秀圆,眼前恍惚过另一个同样卑微、同样于绝望中哭泣的面容——那个眉眼温顺、肖似他心上人并为他留下庶女的丫鬟。
当年,他也曾年少气盛,亦有过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怜惜与愧悔。未料相似情状,竟在儿子身上重演!一股巨大的荒谬与无力攫住了他。
“孽障!俱是孽障!”他颓然跌坐回椅中,声音疲惫沙哑。良久,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来人!”宋申中声沉如铁,威压逼人,“将此婢带下去,安置在……安置在后园最僻静的秋棠院,着两个妥当婆子日夜‘看顾’,不许任何人近前!为她延请外头大夫,仔细调养身子。此事但有半丝风声走漏,阖府相关人等,一律杖毙!”
颈上的厚布随之一松,秀圆被架了出去。
崔荣生数罪并罚,杖责二十,革去账房管事之职,发往城外田庄做苦役,永不得回府!
宋凌陌则被禁足眠香馆,日日抄写严课。
此事便如此强行压于府门之内,至于账目窟窿与那消失的银钱,似已不足挂齿。
刺骨寒风猎猎作响,叩击窗棂,如无数冰冷指爪在槅扇上抓挠。庭中枯枝如铁,兀自于半空搅动翻飞。云翳低垂,铅色天幕似一张无边巨幔,悄然掩住石阶上未褪尽的苔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