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目送苍白的女人被推送出门，拐过弯，不见了，才收回游离的视线。那尊灯光下的“老古董”实在亮眼，久久不能忘怀其身姿。伊恩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等待伤口恢复好尽早离开这地方——医疗区常年的一股怪味让他深感不适。
两脚踩到地上，勉力把自己疼痛的上半身抬起，播通讯给劳伦斯。
“怎么想起联系我了？”
“今天有工作吗？”
“你的吗？......先巡查，然后是记录轨迹，然后是......”
“帮我请假，或者帮我做掉一些。”听到多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安排，伊恩只觉心烦，管它什么工作都先丢到好友头上，岂知对面轻笑一声，以一种奇怪的强调，开口道：“求我呀。”
“......我不记得你有这恶趣味。”
“求求我嘛。”劳伦斯的嗓音莫名粘腻起来，仿佛在故意恶心人。
为了防止他再该死地作下去，伊恩沉默一会儿，做足心理准备，深吸一口气，掐着嗓子尽量符合劳伦斯的奇怪审美，艰难地启唇：“求求你了。”
他又笑了一声，问过工作的一些事宜帮人造人应下，再挂断通讯。
啊......又可以懒惰一天，少年伸了个懒腰，离开医疗区，在长廊上慢慢走。他透过观察窗看着外头，太过寂静的环境引耳鸣微起，这里一切都死气沉沉的，连呼吸声、心跳声都鲜少存在。他左拐右拐回到偏僻的房间，狭小、沉闷。
他并不喜欢这里。少年扑到床上，陷进被窝，微亮的光从窗外漾进来——准确来说是窗子边缘的发光栏，用来营造光明由窗外洒进的美好假象。
床铺就在灯光边上，白皙的手被照得有些透明。
这颗人造星球上的“人”仿佛全死掉那般，毫无生气，只有繁杂反复的工作等待着重复的、无限的明天。
不过偶尔也有伊恩这种“有个性”的偷懒分子，但这样无意义的请假也只是让自己的退休报废期限提前，生死生活在这种时间里变得可有可无，一切重大的概念宛如不存在。
无人理会，无人在意。
“好烦。”伊恩瘫在软床里，口中发出微小的抗议。
没有人会听到，除了某只躲在阴暗处的老鼠。
“咚咚咚。”
“谁？”
“劳伦斯.希伯来......你的房间原来没有我的人脸识别吗？”
“我的房间为什么要录入你的人脸？”伊恩微微抬起身子，靠在床边墙壁上。
“我们是朋友啊。”
好让人无语的理由。少年皱起眉，慢悠悠起身下地，嘴上说：“朋友也不行”，手上却“违背意愿”给他打开门。劳伦斯笑眯眯地站在门后，对他侧面的“认可”感到开心。
“工作做完了？”
“当然没有，我丢给路过的倒霉蛋了。”
“你倒是理直气壮。”伊恩坐回床上，眯起眼去瞧他的朋友。劳伦斯分明站在这里，注意力也在他那边，可脑内却偏偏在播放给自己做手术的那个美丽古董。
灯下柔和的线条与温柔的动作、亲和的耳语。噙着笑意的嘴角，垂在脸侧的长发，甚至是身上因老旧而泌出的轻微的铁锈味。这样的味道对人造人来说十分新奇，也意外地迷人。
少年感到心烦意乱，抓抓头发，趴在床上宛如一条咸鱼。
“没工作就这么懒散？还是真不想我进来啊。”
“不关你事，我在想别的。”
“什么呀？”
“那个给我做手术的姐姐。”
“沃兹女士？那可不是姐姐。”青年笑着坐在他身侧，调出数据面板代他查询缪斯的资料，看一会儿就啧啧称赞道：“她可是来自旧人类文明古老的......呃，手术工具？这不公平，她那样漂亮。”
“本来就不公平......又安静又死的。”
“在你概念里有什么时候活着过。”
“不知道，应该没有......咱俩打架时挺疼的，这算吗？”
“当然......不过我光是看着你，就感觉我真真正正地活着了。”
“......什么意思？”伊恩对他无理由的话语感到不解，从被窝里抬起头来，撞上一对笑盈盈的眼。
“你想见她吗？”微阖眼眸下溢出的笑意有些许瘆人。伊恩只觉祂又在打坏算盘，埋头闷回被窝里。
“想见吗？”
“不想。”伊恩不想迎合他，翻过身给他留下一个薄薄的背影。但劳伦斯不依不饶，死皮赖脸地又贴上来，凑到他耳边说：“真的不想吗？”
“啧......”感受到身后过于暧昧的拥抱，人造人深觉不满，可床铺带给他的怠惰令他不想动手。
抱就抱吧，反正是熟人，又不会少块肉。身后的人见状，越发过分，伸手环住他大半身子，直接压了上来。
“你干嘛？”
“看旧文明的记载说这样能增进感情。”
“我觉得我们友谊足够深厚，滚下去。”
“好吧......”青年吃了瘪，讪讪地从他身上下来，重新坐回一边，在口袋里摸索一阵，丢出一把小的金属制品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伊恩爬起身，看在稀奇古怪的东西上，终于舍得分他一眼。
“钥匙，开门用的。”
“我觉得你很想再见到她。”劳伦斯这次凑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肩贴肩。
“我有说吗？”
“你的眼睛说了。”
“......怎么用。”
“把它小的那头插进指甲缝大小的......锁眼？是这么叫吗？”看着伊恩不信任的眼神，青年对旧文明认知方面的自信竟有几分动摇。
“然后呢？”
“把它捏着转两圈，左转右转都可以，别掰断就行。”
人造人听他的讲解，点点头，起身就要去，被劳伦斯一下拉住手腕。
“干嘛？”
“你不认路，我带你去。”
“哦，麻烦你了。”伊恩转过身，在手腕被松开后径直往前走，步伐有些慢，直到黑发青年跟上来才恢复正常。
“等我？”
“你说的，我不认路。”少年微微仰头看他，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劳伦斯没想到他会接上自己抛出的话，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得笑笑，走在他前面。浸着死寂味道的长廊仿佛失去尽头，直走得双腿发酸仍未到达目的地。
“你到底认不认路。”伊恩步伐又快起来，想要取代他的引路位置。对于人造人的意图外露，劳伦斯忙赶几步把位置抢回，一遍遍反复说自己一定记得去杂物间的路，结果还是领着他绕一大圈弯路才望到那扇陈旧的门。青年在老门打开后将懵懂少年轻轻推入，缪斯正在厚重的隔离纱下，藏匿她一切曾拥有的光芒，余一地落灰。
也许是奇怪的原因使然，少年竟觉得她比先前灯光下的模样更加亲和，宛如坠入泥水的一弯皎月。
让人想去踩碎，再看它慢慢愈合回本来的样子。
很恶劣的想法。
我是不是被劳伦斯带坏了。伊恩不由得反省自己，手上还是揭开了隔离纱，看到她陈旧但美丽的脸。
她比灯光下的样子更美丽。少年微微凑近那张因未开机灰蒙蒙的脸，强制休眠程序对解构体的身子同样不友好，面容憔悴的苍白。
“她好好看......”
“是吧，都说了你想见她。”
“嗯哼。”伊恩敷衍地回应劳伦斯，他现在可没多余的心思放在给他领路还绕弯路的青年上。
走了这么多次工作流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旧旧的杂物间在哪儿，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绝对。
虽然不知道他这样选择弯弯绕绕的路线是何居心，但绝对不能完全把后背交给这家伙。
“能掀开吗？”
“行，如果你不怕她突然散架。”
“她很脆弱吗？”伊恩蹲着身子继续靠近，直至看清她苍白脸颊上的一切细节——微颤的睫毛，仿生的毛孔，轻微的呼吸，这些都组成了人造人概念上脆弱的她。
当然，零件已经老化得不成样子才丢弃双腿，只留了个上半身。
留上半身的原因还是她需要继续为新生物手术。这种理由是不会和伊恩说明的，他需要保护那天真恶劣的性子，让他在这糟糕透顶的世界依照自己的想法好好生活。
另外，伊恩.冯，更是推翻旧人类余党的火苗，尽管劳伦斯清楚第一把火当然会烧到自己身上。
他不介意做未来的牺牲品，哪天伊恩把枪口对准自己他也心甘情愿。
缪斯的纱幔已被彻底掀开，少年凑近细瞧心心念念的“意中人”，伸手在脸上轻轻掐了下。
很滑，很软，仿佛不真实的触感。他捏得颇为认真，细细感受柔软，松手，余温尚在指尖流淌。少年微微红了脸，忽觉害羞起来。
“喜欢？”
“应该。”伊恩往旁边挪挪，给劳伦斯腾出点位置，两颗脑袋挨得极近。青年顺势蹭上头发，拙劣地模仿旧文明里动物的示好，悄声说：“以我对旧文明的理解，你这是仰慕。”
“仰慕？”
“就是对美丽事物的欣赏。”
“......怎么文邹邹的。”
“反正不是喜欢，是你自己误解了喜欢。”劳伦斯转过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少年淡漠的眸，其中全无倒影，连“意中人”的轮廓都没有。伊恩听他评价，点点头，刚想起身腿部就一阵酸麻，扶墙站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转身要出去。
“你要走？”
“在这里呆太久会被发现，”少年顿了顿，说：“我不想挨罚。”
“要挨罚早挨罚了。”青年跟着他的动作，死皮赖脸地贴上去，伸手，搭肩。
“首领大人会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我可不一样了。”脑袋贴上脑袋，距离极近，凑得脸皮有些发烫，伊恩对他的言行感到不适，要推他，被用力揽住肩膀，无法动手。
“他能对你怎么样。”
“他？......你真想知道？”劳伦斯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贴上他的脸，黑沉沉的眼眸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