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夜，北风萧彻万家灯火，雪淹没了巷尾枝头，御着朵梅。
陆亦感到很温暖，因为他在陆豫安怀里。
他这个亲爱的弟弟真是个行走的火炉，源源不断发着热。陆亦舒服的蹭了蹭他胸口，抱紧他，他说，只是因为冬天太冷了才这样，平时不可以。
“哥之前一个人睡不冷么？”
“不是很冷。”
“可能习惯了那个温度。”
“哥，以后所有的冬天，都和我过吧？”
“好不好？”
陆亦笑笑，揉揉他微卷的头发，说：“好。”
“以后，所有的，冬天。”
“嘻嘻，哥哥晚安~”
“晚安宝宝。”
陆豫安动作轻轻地替他摘下助听器，挨着他的头嘀咕，“好想让你只听我一个人的声音……”
我想做你的耳朵。
——生活开始迈向忙碌，他们去了天江苑过年。
提前开学的前两日，陆豫安和陆亦从天江苑赶回。
坐在管家车上，忽的响起突兀的电话铃声，陆亦的手机显示着131开头的电话号码，陆亦拿起手机欲挂断它，却看见属地是梧清，便接了起来。
“请问是亦先生吗？”陆亦开着免提，手机传来对面平静沉稳的声音。
他迟疑一会，为什么是“亦先生”？但他还是应了声：“嗯。”
“您父亲在一周前去世了。”
“你说什么？”陆豫安不悦的问，今天早饭还是和陆赫威一起吃的，诈骗电话也不能咒人家家人死吧？
“您的父亲贺无厌一周前去世了，他托我告知您。”
“你打错了。”陆豫安压着声回他。
陆亦刚要挂，对方继续说着：“您原名亦，一月二十六日出生，今年十六岁，有耳疾，七岁多时被送进福利院…”
前面的信息动动手就能得到了，可是陆亦是从福利院领养来这一信息，从他进入陆家那一刻就被抹除了，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还都保着密。
这难道是，陆亦的亲生父亲？
“他告知我什么？”陆亦黑了脸，尽量用他最标准的发音询问。
“贺先生说，有东西要给你，请于今日下四点来雨東路38号馆来取。”
“好的。”
“打扰，祝您生活愉快。”
“谢谢。”
电话被陆亦挂断了，陆豫安注意到他阴沉的脸色，像是在咀嚼一些泛苦的陈年旧事，难以下咽。
“哥，你的父亲？”
“对。”陆亦用手语告诉他。
在天江苑不宜赖床，于是十一点就到了公寓，打扫房间和整理行李是很重要的事。
在天江苑呆的这几天，陆亦告诉陆赫威弟弟学习进步了，他竟没有丝毫表示，只是问了一句：“你还是第一吧？全市。”
陆亦点点头，陆赫威露出自豪的笑，“好样的。”，陆赫威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后都没有夸赞一句养了16年的亲生儿子。
陆亦从后面抱住陆豫安，他们正开往雨東路的目的地，陆豫安在那说着：“哎唷哥哥，人家下午本来想和你出来约会的。”
“在天江苑闷死啦——”
“明天去？”
“明天不是要去提前报道嘛？(╥_╥)”
“那……怎么办？”
“哥哥和我待在一起，我就很满足啦！ (*^▽^*) ”
他本来精心准备了惊喜……
他们如约而至，身着整齐工作服的小姐走过来迎接，在电脑上核对完陆亦的身份信息，她便将一个黑盒子递给陆亦，叮嘱道：“陆先生，您父亲有嘱，只望您一人察看这里的东西，我送到了，请您自便。”
陆豫安推开房间厚重的楠木门，随后又被风吹的重重关上。
陆亦打开盒子，他瞳孔忽的收缩，记忆中崭新的笔记本如今破旧不堪，泛黄的纸张散发着特有的沉木香，与下面的医院诊断证明死亡证明一样，被精心打扫过一般没粘着灰尘。
陆豫安靠着他的肩，歪头看着陆亦难言的脸色，和他沉重又低迷，带着许久未露的惆怅的步伐。
“哥，这本书回家再看吧？”
风大，吹得书页像是要散架。
陆亦默认了，盒子被他轻轻合上。
车辆碾过沥青马路，捎带过路边的枯叶。
察觉陆亦情绪低落，陆豫安等红灯时不停偷瞄他，陆亦便扯出一抹笑，“安安，我没事的，等会和你一起看好不好？”
“哥，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一定很重要吧？我看了是不是不太好？”
“不过他为什么去世了才告诉你？”
“……我不知道，一点都不重要。”两个问题的答案。
陆豫安咬了咬唇，继续开着车。
“我看了告诉你吧。”
不一会儿便到了家，陆亦还没坐下沙发，盒子已经被他打开，翻开皮质的封面，里头附着几枚不知来自于谁的指纹。
陆豫安挽着他的手臂，好奇的张望。
“安安，等我看完，你去忙吧？”
陆豫安有些失落，但他知道这是有关哥的隐私，连连点头答应。
第一页，贺无厌的名字被杂乱的线条划掉，只留下旁边工整的字——“秋滟”。
第二页和秋小滟滟的未来！
这是我的第二本日记本，因为我们将要出生的孩子，我想记录我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但我准备悄悄的写，然后在孩子八岁的时候把这本日记本送给滟滟，她一定会非常惊喜。
1月22日，天气晴
还有一周我和滟滟就要当爸妈了，在外省听见这个消息我很兴奋，所以迫不及待写了，知道吗？我本来打算小宝宝出生之后再写的。这几天也很忙，孩子的奶粉纸尿裤都买好了，滟滟坐月子的计划我也准备好啦！
1月24日，天气阴
滟滟问我想好宝宝的名字了吗，我斟酌了一下，告诉他我想要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就叫贺平安怎么样？她说不好听，我说妈妈要他叫旺财，那是小狗的名字。滟滟已经准备了几个名字，准备在宝宝出生的时候再决定，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陆亦手指冰凉，依旧翻着起皱的书页，发出纸质摩擦的声响。
1月26日，天气（？）
秋滟你不要死好不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为什么要这样子？我，我早上还没起床就去医院了？不是说好29日出生吗？我要你回来啊滟滟，我要你回来！为什么，为什么妈妈没去陪你为什么我不在你身边？我不要孩子我要滟滟，我要滟滟。凭什么他活下来了滟滟死掉了？他妈的，他也要死！也要死！我给他取名叫亦你知道吗滟滟？意思是也，他也要和你一起去死！他不配用我的姓更不配用你的！……
这一段的字迹没有了第二页充满幸福幻想的饱满，取而代之的一种疯狂，一种绝望，颤抖的字迹，残缺的笔画，接连不断的咒骂，字里行间，无一不显示他当时抓狂且充满恨意的情绪。
陆亦看到这，心脏颤了颤，原来他的名字，是来源于父亲的这般用意。他往四周望了望，陆豫安，不见了，或许在厨房，或许在卧室……
2月2日
滟滟你不在了，你的灵魂和你的□□都不在了，我这样对我们的孩子你会生气吗？我不想看见他，我更不想养他……我希望他去死，可是他身上带着你的骨肉，我舍不得……
1月26日
亦一岁了，他怎么还不死？都是因为妈自顾自要照顾他，我都说了让她不要管！
2月14日
情人节快乐，滟滟，我的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个人。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你能看见这本日记上的内容……最好还是不要了。
1月26日
我都他妈说了，亦就是个祸害！邻居都说，他就是个祸害，我怎么能让他活到四岁？他居然学会说话，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真他妈的恶心……
2月2日
他就真的只配吃剩饭，喝脏水，饿死他毒死他。不给他吃饭，他就哭，哭起来更是难听，所以我就上了手，我忍不住，不是我的错，他真的没有再哭了。
1月26日
为什么他的生日是你的忌日了？今年是你的第六个忌日。滟滟我明明给他取名叫亦了他怎么还活着啊？每年这一天我都会去你墓前……送你最喜欢的洋桔梗，滟滟原来想给他取的名字是什么？——亦安？
2月6日
小畜生居然发烧了，妈也是闲的去给他求药，说孙子要不行了要不行了，我之前生病怎么没见她这样了？
2月10日
真是搞笑，妈求来的药喂给亦吃，什么偏方呀，吃了他居然听不见了哈哈，怎么顺带把他病治好的？他好像变成聋子了，我说什么他都没听清，我之前怎么没想过这样子折磨他？
3月7日
妈妈死了。被路上失控的货车给撞死的，妈从来过马路很小心，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小畜生害得，妈逼，一个月前给你治好了发烧你居然让你奶奶死掉了？！死白眼狼我真他妈不该留下你！你怎么不去死！为什么为什么带走滟滟还要带走我妈妈？！为什么？这样子对我？
……
几页，和开头的情形一样疯狂。
贺无厌好像写每一页的时候都哭了，笔墨被晕开，字体模糊不清，泪水渗透进粗糙的纸，原来，是陆亦在哭。
他脸上已然淌着两行泪，忆起过往，他根本不是一日便完全听不见的，听力的衰退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他依稀记得，日复一日的咒骂声随着时间慢慢消褪，父亲摔杯子的时候，意料之中的刺耳玻璃声也没有到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陆豫安帮他擦着泪，唤他名字，求他别哭了，别看了，担忧的问他怎么了……
故事的后续便是太恨亦，过了一年便把他丢了，贺无厌说，他终于自由了；他说，早该这样做了；他说，担心厄运降临在他身上，滟滟和妈妈的悲剧重演……于是第二年，他便查出了癌症晚期。
又是咒骂的几页……被，黑色圆珠笔肆意毁画着的无序的线，只留下一句“我亦死了。”后面跟着“贺无厌，无滟。”似是认命了，他和她的命运，自己抓不住了。
至此，书终于结尾，爱恨终于被贺无厌画上句号，可痛苦，却永无消散之际。
陆亦靠住了陆豫安，他眉头从来没皱的那么紧过，泪水从紧闭的眼中挤出。
这些陈年旧事经贺无厌之手，被一件件叙述排列，夹杂他的个人情绪。
他忆起过去盖着薄被的冬夜，过去从没有过饱腹感的肚子，还有总在灯台下伏案写着什么的，对他恶语相向表情面目狰狞的男人。
他名字的来源，他残疾的缘由，贺无厌的一字一句在他脑海中用尖刀篆刻，陆亦想的头痛欲裂，这种感觉仿佛需要他皮开肉绽，用自己淋漓鲜血和单薄的□□活祭他那死去的，素未谋面的母亲。
贺无厌，是这个意思吧？
不，不仅是为了他的母亲，还有父亲，还有奶奶……
贺无厌，到底出于何种目的？
为了宣扬一个胜利者的自豪？还是为了述平陆亦此生的滔天罪恶，好让他为八年前犯下的，他天生的过错愧疚一辈子？
是什么意图已无从考证，他们是死了的人，他们怎么想，和陆亦和陆豫安无关，是原谅自己，还是完成失去的亡灵的愿，一起折磨自己？取决于他们自己。
陆豫安紧紧攥着少发毯子，变形的衣褶，泛白的手指，他紧张的神色久久不散，他擦着陆亦脸颊的泪滴，小心的说：“哥，不要哭了……”
陆豫安把他手中的书合上，问他：“我们出去玩好不好？不要看这个了。”
陆亦紧抿许久的嘴轻启，嘴角不知要垂下还是上扬，他小声说：“就是……我害死了我的亲生父母还有奶奶……所以我被丢掉了，是不是活该又好笑？”
末了，觉得语句太过生硬，又苍白无力的“哈哈”两声。
“你不疼吗？哥，不是你的错，肯定不是的……你想起来这么难过，一定很疼吧？哥，一点也不好笑。”
他抱住陆亦，书被两人的动作弄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
“哥，如果我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这样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是不是？”
陆亦听见陆豫安心疼的语气，心里某处黑暗好似终于窥见天日，有种多年的冤屈被平反昭雪，公之于众的释然。
陆豫安握住他冰冷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两下，又在他手上落下一吻，陆豫安打开另一只手，一枚钻戒出现在他手中。
“哥哥，以后我们结婚好不好？国内不允许就去国外。”
陆亦点点头，和陆豫安真挚的眼神对视，如山间潺潺清溪，如碧空中舒卷的白云，感情是那样纯真质朴，没有渗进半点虚伪。
陆豫安为他戴上戒指，上面镶着一颗心形的钻，停留在他中指第三节。
陆豫安幸福的眼泪溢出眼眶，他捡起地上的书本就要察看。
“安安你……能不能别看这本日记，里面的我太糟糕，我怕你看了之后不喜欢我了……”
“他怎么写，哥就也这么觉得吗？”
陆亦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把日记本递给了他。
“对我来说，你是世界上最特别的人，什么样的你都是特别的，无论好坏，你在我心里，都是最完美的。”
“哥为什么，从来没提过之前的事？过去的事不能留在心里驻空自己……哥哥，我爱你，你能不能也好好爱自己？”
陆豫安看着他说，委屈的掉眼泪。
陆亦答着好，捧着他的脸擦眼泪。
“对不起，陆豫安。”
“哥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谢谢安，你真的，很好……没有你，我早就，死了……这么多年照顾我的人是你，接受你告白的人也是我，提分手的也是我，我还对你冷暴力，要复合也是你提出的，我真的，对不起你……”
陆豫安颤了颤，他哭的更厉害，嘴上说着：“哥哥，没有不好，呜，我从来不觉得我的主动是麻烦了自己，因为是哥哥，所以我愿意，哥哥不要自责了好不好？……”
陆亦又紧了紧他塞给陆豫安的书，戒指压出了纸痕，他说：“好……我答应，以后不再想的那么消极…我也想让你感受到我的付出。”
陆豫安亲吻他泛红的脸颊，蹭着他的胸口问：“哥，你是要我看这个么？”
“是……里面，是我小时候的经历。”
陆豫安翻了几页，密密麻麻的字眼简直不堪入目，紧皱着眉看了几页实在看不下去了，将书重重摔在沙发上，轻声骂了句神经病。
那本书被陆亦装进盒子里，他把盒子丢向一旁，像贺无厌当年丢了他一样，陆亦舍弃了难堪的过往，舍弃了渴望在别人眼中完美的自己。
因为已经有一位将他视作完美的人了。
因为他已经在一个人心中成为完美了。
因为你是，我第二次生命的起点。
世上未能有一张所有话都能说出口的嘴，也未尝有一双所有话都能听到的耳，于那说与不说，听与不听之间，我选择接受残缺的自己，接受你对我永恒不变的偏爱。
今夜，我与你共此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