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万物苏生。
山间冰雪消融,流水潺潺而过时带来无尽寒意。
天才蒙蒙亮,河边已经有人了。
“呀,遂大夫。”老妇人看着一身白衣的遂奚,很是惊讶,“你是出来采药的吗?”
遂奚穿着身不染尘的白衣,长长的头发被蓝色发带竖起,即使是最普通的粗布麻衣,也盖不住那股矜贵的气质。
只站在那,就有种和山野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他听见老妇人的话,轻轻点头。
“山间雾大,遂大夫可要小心啊。”老妇人嘴唇蠕动,似乎是还有话想说。
可她纠结半天,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在遂奚又一次点头后,继续洗着手里的衣服。
遂奚只是路过,并未停留。
等他身影消失,老妇人才又抬起头。
“他就是你说的那个男娃子?”旁边的妇人凑过来,那双手被河水冻得通红,但洗衣服的动作倒是丝毫未停,“长得还挺……”
似是没想出形容词,妇人纠结好一会才说:“俊俏,对,还挺俊俏的。”
老妇人手边还有挺大一盆衣服,她一边用棒子拍打,一边回应着妇人的话,“是他。”
“他娶亲没?”妇人眼睛都亮了,“我有个侄女……”
“别想了。”老妇人打断她,“遂大夫……大概是个断袖。”
顿了顿,又补了句,“他在家里……养了个男人!”
他们这个偏僻的山村已经很久没来过外乡人了,没想到一来,就来了个如此与众不同的。
“……”妇人张着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低下头盯着水里的衣服,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了句,“可惜了。”
山间的风带着冰雪的寒意,掠过时,仿佛冰刀在脸上剐蹭。
遂奚恍若未觉,背着背篓在崎岖的小路上艰难前行。
昨夜才下过雨,被雨水泡发的泥土松软浮肿,一脚踩下去,又脏又湿。
今日真不该穿白衣。
遂奚看着自己沾了不少泥的下摆,轻轻叹了口气。
他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上次出来还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而今草木吐绿,晃眼看去,倒是种别样的光景。
也不知道那人醒了没。
遂奚蹲下身,小心翼翼将一株草药连根挖出,他一时半会也回不去,若是那人醒了,到处乱走将伤口扯开可就不好了。
那人是遂奚昨夜在河边捡回来的。
他本是出门浣衣,却没想到隔老远就闻到股血腥味。
走到河边时,看见个男人倒在湍急的河水里,不省人事。
他穿着身破损严重的铠甲,胸口还插了只箭,一看就是战场上厮杀的士兵。
而今正当乱世,战火连绵不休。
遂奚躲到这个小山村里就是为求安宁,他并不想因为一时的恻隐之心给自己带来无尽的后患。
于是浣洗完衣服后,就端着盆急匆匆离开了。
可刚走出没几步,他又回过头。
今夜并无月亮,河边只有他方才点的一支小蜡烛,勉强照出片昏暗。
男人就那么静静躺在河水里,一动不动。
河水湍急,将他身上汩汩流出的血带走大半,空气却依旧被血腥味填满。
他会死。
遂奚想着,如果他不救他,这个男人一定活不到明天。
要么被冻死,要么失血而亡。
遂奚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但这一刻,他也确实心软了。
脑海中蓦的浮现出师弟当年给自己讲得那些话本子,以及那句稚嫩又铿锵有力的童声——
“等我长大,也要当个大将军,保家卫国。”
将军的归宿,应当在沙场。
而不是这荒无人烟又冷冰冰的河水里。
……
还是早些回去吧。
遂奚止住回忆,那男人伤得很重,不仅中了毒,身上还有不少狰狞蜿蜒的伤口,一时半会根本愈合不了。
遂奚没照顾过病号,但他知道,在养伤的这段期间,自己需要付出很多的时间与精力。
虽麻烦了些,但遂奚并不后悔。
他勾勾嘴角,挖草药的速度加快不少。
毕竟,一个人住着实在是孤单。
这山林中草药不少,没一会遂奚就挖了半篓。
此刻,他倒是有些感谢这桃花村偏僻的地理位置了。
这里地势险峻,整个村庄可以称得上是与世隔绝。
战火没有蔓延到此处,同样,知识也未传播到这里。
这些村民没读过什么书,对药理更是一窍不通。
山里野生的草药不少,但那些村民只当它们是杂草,从未在意过。
倒是便宜了遂奚。
今日天气不错,太阳升起后,林间的雾就散了大半。
遂奚抬头看见林间那白茫茫的一片,有些恍惚。
他伸出手,看着阳光从自己指缝中穿过,那点热意并没有在指间停留太久,但遂奚还是记住了那种感觉。
他很喜欢晒太阳。
喜欢阳光落在身上时,那种暖洋洋的感觉。
就是可惜他出来的时候正是冬天,桃花村大雪封山,根本遇不到几个晴日。
遂奚没耽误太久,采完最后几株药就转身回去了。
他在山林中行走了太久,衣服下摆已经完全被泥土占据。
又要洗衣服了。
遂奚面无表情地想,早知道他昨晚就不洗了。
这两日正逢化雪,河水比平日里刺骨了不少。
“遂大夫。”迎面,一个扛着锄头的中年大叔乐呵呵道:“遂大夫是进山了吗?”
遂奚点点头。
“那遂大夫可是要回去了?”
遂奚又点点头。
“遂大夫今日有空看诊吗?”大叔继续说:“我儿昨夜染了风寒,今个一直咳嗽……”
遂奚平日里会帮村民看诊,只是冬日里大雪纷飞,在路上扑了厚厚一层。
大家出行困难,来的人自然也少了。
遂奚今日挖了不少治风寒的草药,于是点点头,继续往前。
大叔笑意更浓,连忙跟了上去。
他是个典型的话唠,一路上喋喋不休,一会说他去年的收成因为那场雪减了不少,一会又说他们桃花村的桃花有多艳多好看……
最后,竟是扯到了战争上。
“前两日我下了趟山。”大叔的语气明显低落了下来,“仗打得更厉害了。”
他们所在的地方很偏僻,山下那座城也还没被战火波及。
但,那座城里涌进来了很多难民。
大家从四面八方而来,只为在此求的一处容身。
“也不知道这仗,到底要打多久。”
遂奚说不了话,没办法回应他。
大叔也不太需要他的回应,一个人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遂奚生平头一次遇到这么能说的人,这大叔比他那聒噪的小师弟还要能说,一路上,遂奚的耳朵就没得过片刻安宁。
他忽然庆幸自己现在是个哑巴。
至少现在只用听,不用搭话。
“对了。”大叔忽然想起什么,又说:“听说楚国的一个什么将军失踪了……”
“叫什么,靖安将军。”
听见这个名字,遂奚脚步一顿。
吴楚两国交战多年,因为实力旗鼓相当,一直难分高下。
所有人都以为战火会一直这么绵延下去时,楚国突然冒出了一个靖安将军。
听闻他在战场上总是带着面具,至今无人知道他长什么样,自然也不知道他的年龄和来历。
楚国将这位将军保护得很好。
而这位靖安将军也不负众望,一连攻破吴国三城,瞬间扭转局势。
遂奚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但他实在不喜欢乱世,便也收集了些消息。
失踪了?
遂奚皱起眉,楚国势头正盛,此刻靖安将军失踪,岂不是功亏一篑?
若吴国趁机反扑,这场战争恐怕又会被拉长。
大叔似乎是看出来了遂奚的担忧,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这仗都打了好些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说到底,苦的还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
遂奚点点头,拍拍大叔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的房子在村庄边缘,周围也有一大片桃花林。
不过才刚入春,枝头还光秃秃的,看上去有种莫名的萧瑟。
遂奚推开门,指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大叔坐一会。
大叔点头,“遂大夫,你先去换身衣服吧,别也染上风寒了。”
山间雾气中,遂奚在林子里走了一上午,衣服也被水汽浸了个透。
微湿的布料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遂奚将背篓放下,朝着屋子里走去。
换完衣服先去看看那人。
遂奚从一堆白色衣服中勉强掏出一套蓝色的衣服,才刚解开里衣,还没来得及褪下,忽然感觉到一股杀气。
下一秒,冰冷的匕首贴在他脖颈上。
“你是谁?”男人的身形同遂奚相仿,穿着遂奚的里衣很是合身。
遂奚盯着男人的脸看了一会,这人的脸色依旧苍白,唇上也毫无血色,再加上那披头散发的模样,活像是诈尸的厉鬼。
好在,那张脸生的足够好看。
男人等了好一会也没听到回答,不由有些气恼。
他握着匕首往前推了推,“说话!”
脖颈被匕首划出一条浅浅的伤口,血腥味顿时在空中蔓延。
遂奚皱起眉,手腕一转,指间出现三根银针。
“怎么了怎么了?”大叔听见外面的动静,急忙跑进来。
他刚到门口,就听见男人那句“说话”,嘴角抽了抽,“不是,这位先生,你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
不等男人开口,他又说:“遂大夫是个哑巴,如何说话?”
“什……”
话还没说完,男人身上一疼,竟是两眼一闭,又晕了过去。
遂奚淡定将人接住,若无其事将那三根银针给拔了出来。
不听话的病人,总该吃点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