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再醒,已是晚上了。
他捂着脖颈艰难坐起,每动一下,都有种骨头碎掉的感觉。
“那群孙子……”男人没忍住骂道,“下手还真他爹的黑。”
“咚咚咚——”
敲桌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男人瞬间警觉。
屋子里,还有个人。
遂奚已经在这坐了很久了。
他没什么事情做,给男人诊完脉以后,掏出自己很久没看的医书。
昏暗的烛火照亮个角,遂奚没看一会,便觉眼睛干涩得厉害。
他放下书,正欲倒杯茶,床上的人忽然坐了起来。
男人长相阴柔,眉宇之间虽充满杀气,但并不凌厉。
“你是谁?”男人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之前的记忆渐渐回笼,男人想着大叔说的话,忽然有些尴尬,“你……是个哑巴?”
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歉意。
遂奚已经习惯了被人可怜,虽然他并不觉得不能说话有什么好可怜的,但架不住所有人都心疼他有缺陷。
“抱歉……”男人自顾自开口道:“我醒来时没看见人,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话还没说完,床边忽然陷了下去。
遂奚坐在床边,抬手,在男人眼前晃了晃。
男人只觉一阵风在眼前刮过,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失明了。
遂奚忽然有些苦恼。
他说不了话,只能通过比划同人交流,偏偏这人还失明了。
想了想,他拉过男人的手,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冰凉的指尖划过掌心,男人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遂奚握住了手腕。
酥酥麻麻的痒意袭遍全身,男人大脑空白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什么,“你在写字?”
遂奚:……
他都写了好几个了,这人才反应过来。
遂奚不想同病号计较,又重头开始写。
“你…叫…什…么?”男人仔细辨别着那几个字,沉默一瞬后才回答说:“江夜,我叫江夜。”
不等遂奚继续比划,他又问,“你叫什么?我好像听那人叫你遂大夫,你是大夫?这么说,是你救了我?”
男人,或者说江夜噼里啪啦抛出一大串问题,遂奚又不能说话,一时半会还真回答不了。
“对了,遂大夫。”江夜又嘀咕道:“我睡了多久啊?怎么之前是黑夜,睡了一晚上还是黑夜啊?要不你点个灯吧?我想看看我的救命恩人长什么样……”
遂奚写字的手一顿,抿了抿唇还是在他手上写到——
【你失明了。】
这事藏不住,也没必要藏。
毕竟,江夜只是暂时性失明,不是永远都看不见了。
后面的话遂奚还没来得及写出来,江夜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他像是突遭噩耗,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情绪停滞一瞬后,成倍涌来。
他怎么会失明呢?
他怎么能失明呢?
他失明了,那些将士怎么办?
身后的百姓又要怎么办?
“看不见了啊……”江夜心中五味杂陈,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苦笑一声说:“我伤得那么重,最后只是失明了啊……”
明明是笑着,但比哭还难看。
遂奚感觉江夜整个人都快碎了,他将这人握成拳的手掰开,又一次在人掌心中写到——
【暂时性的。】
【你身体中的毒素还没完全消除,但只要乖乖吃药,不久就能恢复光明。】
江夜再次愣住,这短短的时间里他的情绪大起大落,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道:“这个不久……是多久啊?”
有些大夫为了给病人留些希望,总是会说出这种吊着人的话。
这些大夫口中的不久,可能是几天,可能是十几天,可能是几十天,还有可能……好好几年。
而现在这个局势,留给江夜的时间不多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江夜握着被子的手不断用力,指节都泛了白。
随后,又被遂奚一根根捋直。
【放心,不会太久的。】
遂奚一笔一划认真写着,【最多一个月,我会治好你。】
江夜身上的伤并不难治,只要好生修养几个月就能恢复。
棘手的,是他身上的毒。
江夜身上的毒种类很多,而且有的毒已经有些年头。
遂奚还没遇到过这样的病人,觉得棘手的同时,也升起了几分挑战。
“真的?”江夜并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某人的练手对象,还自顾自说:“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我骗你做甚?】
江夜抿抿唇,“为了让我不丧失活下去的希望。”
遂奚愣了愣,又掰开他的手写道:【若是你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的生命,那也不会有人去珍惜你的命。】
写完这话,他也没给江夜继续说话的机会,强行把人按回床上,【天色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江夜:……
江夜试图挣扎,“可是我才刚醒。”
他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天了,在睡下去,怕不是得成个废人。
遂奚褪外袍的动作一顿,【睡不着?】
江夜点点头,强调道:“我才刚醒。”
虽然看不见,但他的耳朵并没有问题,甚至更加敏锐。
江夜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依靠听声辩位打探一下周围的情况。
至少,他得知道自己在哪才行。
遂奚将外袍挂在一旁,掀开被子躺了上去,【你要实在不想睡……】
江夜眨眨眼,“我可以出去走……”
【我可以给你扎两针。】
空气安静得厉害。
江夜几乎以为自己感觉错了,沉默好一会才扯着嘴角开口,“给我……扎两针?”
【对。】
遂奚将枕头下的银针掏了出来,【需要吗?】
之前被扎的地方还隐隐作痛,江夜嘴角一抽,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不用了,我忽然又觉得困了。”
遂奚对他的识相很是满意,把针塞回去后又闭上了眼睛。
两人的呼吸声很是均匀,遂奚因为采药消耗太多体力,没一会脑袋就昏昏沉沉的。
就在他即将进入梦乡时,江夜忽然坐了起来。
睡意被打断,遂奚睁开眼,眸子里多了几分怨气。
没人喜欢睡觉时被吵醒。
他也一样。
“你睡在这?”江夜瞪大他看不见的眼睛,指指自己,又指指遂奚,“你,和我,睡一张床?!”
遂奚很是困倦,听见这话,软绵绵抬起手,在江夜掌心写下几个字,【有什么问题?】
江夜被他这理直气壮的反问噎住了。
过了好一会才便秘似的开口,“当然有问题,咱俩睡一张床,怎么想都有问题好吗?”
江夜自认为自己是个吃苦耐劳的性子,毕竟在军营里生活,各个方面都很粗糙。
但……
就算是在军营里,也没有两人睡一张床的情况啊!
江夜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和别人一起睡过。
【我这只有一张床。】
遂奚写下这句话后,打了个哈欠。
他已经很困了,希望这位病号能够老实一点,让他睡觉。
“一张床……”江夜憋红了脸,“一张床就可以一起睡了吗?”
他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遂奚没听清。
“喂。”江夜凭感觉戳戳遂奚,“好歹我也是个病人,身上还有这么多伤……你和我一起睡,就不怕晚上睡觉的时候压着我?万一把我的伤口又撕裂了怎么办?”
遂奚有些头疼。
以前能说话的时候他就不是个爱说话的性子,现在不能说话了,更是不爱交流。
偏偏从以前到现在,他身边的人都是话唠。
遂奚吸了口气,扯过那只不停戳着自己腰的手,【我睡觉很规矩,不会乱动。】
江夜瘪嘴,“睡着了的事情谁能知道……”
【闭嘴。】遂奚眼看着他又要长篇大论起来,忍无可忍道:【再吵我就给你扎两针。】
江夜:……
江夜抽回手,心不甘情不愿地躺了回去,还不忘把被子拉过来点。
世界终于恢复安静。
遂奚转过身,心满意足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等到遂奚的呼吸变的均匀绵长,江夜又狗狗祟祟坐起来。
他手撑着脑袋,朝遂奚那边看去。
即使知道自己什么也看不见,江夜还是很努力地眨了眨眼,试图感受什么。
“好凶啊。”他小声开口,怕吵醒某人,“你这小大夫,脾气还挺大。”
说完,他又躺了回去。
遂奚这一觉睡得很沉。
也不知是不是江夜的话太多,他居然梦到了自己那个话唠小师弟。
“师兄。”小师弟有张可爱的娃娃脸,平日里遂奚总喜欢捏他脸颊两侧的肉,“你看!我新买的话本子!”
他晃晃手里的话本,“嘿嘿嘿,师兄想不想听故事啊?”
“师兄,看我买的风筝。”
“师兄,这是桃花酥,可好吃了。”
“师兄,咱们一起去挖师父藏的酒吧!”
“师兄……”
“师兄!”
“师兄——”
一声声“师兄”如同魔音贯耳,遂奚忍无可忍,回过头正准备说些什么,可映入眼帘的,却是小师弟那张满是血淤的脸。
以及,他身后燃烧着的,熊熊烈火。
“师兄,快走吧。”小师弟笑着,嘴角鲜血不断涌出,“不要回头……”
火光冲天,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血色。
遂奚只觉一股热浪将自己吞没,他骤然惊醒,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就听见江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小遂大夫,你不是说自己睡觉很规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