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太阳直射点开始向南移动,越过赤道,直奔南回归线而去,日出时间渐次推移。
天色雾蒙蒙一片,水汽浓厚得像一团粘稠而晕不开的墨。
如果蝴蝶肯早起,它也许会发现它难以舒展开被打湿的翅膀。
路过的微风总是喜欢恶作剧,轻轻撩起我长裙的一角,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紧了紧身上的薄衫。
大约二十分钟前,我打开了手机上的网约车软件。
电子地图上两点的距离不断缩短,导航显示,还有最后五百米。
我总是忘记一些重要的事情,然后在来不及的时候冷不丁想起。
比如说现在:一辆黑色轿车刚刚在我面前停下,我才想起来,我还没有吃晕车药。而那罐白色小药丸,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行李箱里。
扫了一眼车牌号,这就是我在等的那辆车。
我突然有点想放弃上车了。
晕车的滋味一点儿也不好受:整个人都像是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里,顺时针转转,逆时针滚滚,然后……呕——
要是在车里没忍住——虽然我今早还没吃东西,也没什么可吐的——铁定得赔司机师傅洗车费并耽误对方半天生意。
而且现在是早晨六点。司机要么已经熬了一宿,要么刚起来不久,这时被乘客放了鸽子,他也许会下车凑我一顿。
很奇怪的想法——
我总是会给事情预设些糟糕的结果,比如靠近天台栏杆时,总觉得会有人从背后推我一把;或是走在池塘边上,想象自己失足落水的场景……而这些事情其实从未发生。
从这到城西火车站,约四十分钟车程。
忍忍吧。
这么想着,我上前几步轻叩了两下车窗。
车窗被摇了下来,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形容消瘦,戴着副墨镜。
真是奇怪,天还没亮呢,他刚刚那一路是怎么看得清路的。
“师傅,”我忍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尽可能地礼貌道,“开一下后备箱好吗?我得放个行李箱。”
他点了点头,始终没偏头看我一眼。
我拉着手里的行李箱绕到了车后面,轻抬一下,后备箱便升了起来。
司机并没有下车帮忙,我觉得挺好,接受别人的帮助总是让我感到不自在。
再者,我的行李箱并不重,只是出差三天而已,我装的东西并不多,把它放上车很轻松。
后备箱的一角已经被一箱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占据了,用黑布蒙着,神神秘秘的。
我把行李箱放到另一侧,合上后备箱前,忍不住又瞟了一眼里面的情景。
深红色的地毯,印着“出入平安”,就铺在原有的箱子和我的行李箱下。
印象中,我常在居民楼的门前见到这种地毯,而在后备箱里见到,似乎是第一次。
一上车我就打开了后座顶上的灯,灯散发出的光是昏黄的,柔和地笼罩着我。
车厢被装饰过一番,内壁上粘贴满了Hellokitty的贴纸,粉白猫咪或坐或站,或笑或眯眼,极具少女心。
或许司机师傅有个女儿吧。我这么猜测着。
驾驶座与副驾驶座连接的扶手处放了个箱子,里面装满了色彩缤纷的糖果,面向后座的一侧写着娟秀的字体:“欢迎享用,记得五星好评哦!”
一行更小的字缀在下面,像是无意让人得知的自言自语,我眯了眯眼仔细看才看清:“吃糖果是会让人心情变好的魔法呢。”
我哑然失笑,觉得这应该是个极其可爱的姑娘。
我的笑容并未持续,因为我开始感到不舒服了。
轿车座椅特有的皮革味、空调长时间使用后的怪味和淡淡的车载香水味混在一起,简直令人作呕——起码,令我作呕。
司机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低血糖可以吃糖缓缓。”
声音粗嘎,像年久失修的机器终于在多年后重启时所发出来的一样不自然。
我谢过司机,却并没有把手往装满了糖果的箱子里伸。
不吃陌生人给的糖果,这是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
轿车继续行驶,车厢里静极了,偶尔有些颠簸时,传来叮叮铛铛的铃铛声。
我抬头,看见后视镜下挂着一个凯蒂猫的挂件,尾巴上缀着一个小小的风铃。
司机没有播放车载音乐,车里除了我的呼吸声,就只有风铃在无风轻响。
头越来越晕了,也许不只是晕车的缘故,我可能真的有点低血糖。
我突然好想吃糖。
Hellokitty的笑脸在我眼前晃啊晃,笑意满的快要溢出来了。
我在糖箱里翻了翻,摸出一颗裹着黄色糖纸的柠檬糖,撕开包装,把糖球含进了嘴里。
丝丝缕缕的甜味逐渐填满整个口腔。
我觉得舒服点了,瘫倒在座椅上,视线正对上后视镜。
那里本来应该有两双眼睛:一双我的,一双司机的。
但现在只有一双——因为司机的被厚厚的镜片遮住了。
恰在此时,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束光从后往前闯进车里,一闪而过。墨镜边框反射出金属光泽。
他竟然还戴着墨镜。
他怎么能还戴着墨镜?!
我终于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了。
按照正常速度,我们应该已经进城区了,可是现在,车子开到哪了呢……?
我看向窗外。
是雾。
大雾漫天,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可司机浑然不觉,依旧“正常”地驾驶着车。
我不自觉的、重重的咽了口口水。
真是活见鬼了……
我摸出手机,想通过导航知道现在的方位,可页面却一直停留在“正在加载中”,似乎存心不想让我得逞。
而所有的社交软件上,自我上车后发送的寥寥无几的几条信息旁,都无声地躺着一个鲜红的感叹号:发送失败。
我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决定最后放手一试。
我的手指游移向紧急拨号盘,按下“110”。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
甜美的女声在车厢如平地惊雷般炸起,惊得我慌不择路,只堪堪在英文响起前挂断。
见鬼,我的手机明明是静音的。
而且,报警电话怎么会是不在服务区呢?
车厢里更安静了,这次是死寂。
我隐隐约约察觉到有道窥视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上。
试探着再次抬头,这次,我终于看到了司机的眼睛——他不知何时摘下了墨镜。
他微微偏头,似乎是想通过后视镜的反射观察我的举动。
可他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直直盯着他的正前方,丝毫也没有偏斜。
古井无波,深潭死水。
这是一双失去了聚焦的眼睛,属于盲人。
当我意识到这一事实时,我浑身上下的血液,每一寸、每一厘,霎时冷却了。
这时,他忽然开始笑了。
先是很轻微的弧度,仿若动漫里的人物——嘴角上升了几个像素点,不易令人察觉。
到最后,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仿佛废纸篓里被人无情丢弃的废纸团。
他喊着谁:“乖乖。”
我不知道他在喊谁,反正不可能是在喊我。
“为什么昨晚不回家呢,乖乖?”
我想起来,他应该是有个女儿的,满车的猫咪贴纸印证着这点。
可是,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把我认成他的女儿了……?
“不,我不是……”你的女儿。
我张口欲否认,话却没能说完。
他脸上的笑容飞快地皲裂了,几乎只是一瞬间,就换上了愤怒的神色。
他朝我飞扑过来,无神的双眼一下子近在咫尺,粗糙的双手极为用力地扼住了我的脖颈。
嘴里仍不停地重复着:“乖乖,你不乖了……”
我该说些什么呢?
我能说些什么呢?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铁钳般坚硬的手禁锢着我的脖颈,我甚至没有力气挣扎半分。
氧气一点点离我而去,我发不出声,意识就这么开始模糊……
恍惚间,我似乎按到了手机屏幕——上面本来停留在紧急联系人一栏。
奇迹般的,我好像听到了一个熟悉到令人心发颤的声音:“喂?……”
那也是我所能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我被扑倒在后座,最后的视线定格在车厢顶部。
我这时才发现,原来车厢顶部还贴着一只巨大的猫咪头像——没有皮肉,仅剩枯骨。
它的眼角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渗出,垂垂欲滴,垂垂欲滴……
最终还是重重地滴落了。
像盛开得绚烂的花朵终究躲不开枯萎的命运。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恰好落在我脸庞,然后逐渐凝固、变冷。
随我一起,凝固、变冷……
车厢里静极了,只有我的呼吸声,和风铃在无风轻响。
四周静极了,只有风铃在无风轻响……
不要吃陌生人给的糖果。
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的事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