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
公鸡拖长了音调充当报时器,然后跳下了房梁。
陈余是被鸣叫声吵醒的。
她睁开了眼睛,意识却还不太清醒,后脑的神经一跳一跳的,隐隐作痛,像时不时被人用锤子敲打着。
她四肢僵硬,试图活动一下,身体却不受自己控制,只能艰难地动了下眼珠。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微弱的光线进入视网膜,陈余眯起眼,勉强辨认出在她面前的是一堵墙,距她极近,或许快要抵上她鼻尖了。
身体的细胞开始缓慢地苏醒,最先有知觉的是左手手臂。
她此刻正维持着侧卧的姿势,全身重量都压在右手上,手臂一阵发麻,传来丝丝缕缕电流流经的触感。
身体恢复知觉的第一时间,陈余翻身,用未发麻的左手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掌心传来微弱的刺痛感,她低头,发现自己原本正躺在一块薄木板上,板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充当的应该是“床”的角色。
怎么回事……?
她不是刚接到工作任务,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差吗 ?
她订了上午的车票,一大早就出了门,然后……
然后呢?
不记得了。
陈余揉了揉仍在发麻的双腿,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这是间面积不大的房间,四面都没有窗,仅有一扇木板门,缝隙里渗进丝丝光亮,陈余勉力眯起双眼,也辨认不出来她目前所处的环境。
像是被困在黑暗中的飞蛾,陈余摸索着扶上墙,循着屋内唯一的光源走去。
门上没有门把手,除余试探着推拉了几下,预料之中地打不开。
但门也并非纹丝不动,随着陈余的动作,它轻微地晃动着,发出金属质感的碰撞声,周遭一片死寂,更显出这声音的突兀。
陈余眉头紧锁。
看起来,这扇门的锁销在外面,并且已经被拉上了,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再用金属锁锁住。
情况不明,陈余没有贸然制造出声响呼救。
手机早在她起身前便被她确认早已不知所踪了,她此时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以及回忆……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腹中传来阵阵空虚感,凝滞着她的思维,然而陈余并没有任何进食的欲望。
自她醒来,陈余便发现空气中漂浮着一股不明何物的腐臭味,时时刻刻叫嚣着冲进她的鼻腔,引进胃部一阵又一阵的翻江倒海。
陈念死咬着牙忍耐。
这破地方又小又不透气,她实在不敢想象再添上几分异味该有多灾难。
正当她觉得自己快接近忍耐的边缘时,外面又传来了拖长的鸡叫声。
与此同时,一阵毫无预兆的拍门声在她耳边炸起。
“喂——有人吗?”
有——
陈余下意识想回答,又立马反应过来堪堪止住了声音,险些咬了舌头。
即使难受到了极点,陈余也敢确信,刚刚四周的确静得落针可闻,不曾有丁点脚步声传来。
可人怎么会没有脚步声呢?
除非……
“里面有人在吗?”
尖锐的女声越发凄厉,虽用的是问句,语气却十分肯定,似乎笃定了门内有人。
陈余低头看向地面,外面已然无光大亮,而本该投射下阴影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没有影子。
门外“站”着的“东西”不是人,起码,不是活人。
意识到这一点,陈余顿感不妙,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因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而竖了起来。
一时间,她僵硬得如同一尊雕像,一动也不敢动,惟恐发出丝毫声响让门外的人捕捉到。
同时,她双手紧握,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的肉里,好通过疼痛来让自己保持冷静,
陈余自认不算十分胆小。
无论是和同事一起看恐怖电影,还是和朋友玩密室逃脱、逛鬼屋,她都永远是最淡定的那一个人,从来不曾颤抖、尖叫、哭泣。
——但那是在她清楚地知道现实中一切“鬼怪”都不过是唬人的道具的前提下。
此刻,在这个未知而又处处透着诧异的地方,她不能不感到害怕。
恐惧占据了她全部心神,而门外的“人”显然不能与她感同身受。拍门声非但没有云销雨霁的迹象,反而愈发声势浩大了。
伴随着阴魂不散的质询声。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木板门越来越不堪重负,似乎下一秒就会分崩离析,为外面的“人”提供破门而入的机会。
而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陈余敏锐地发觉对方的声音变了个调,在热切、焦急之外,多了一分愉悦。
就好像——猎人将枪瞄准了猎物,即将有所收获那样。
屋内窄小空旷得避无可避。
陈余感觉死神已经在向她招手了。
然而,或许幸运女神还是愿意眷顾她一次的。
伴随着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大声响,拍门声戛然而止。
依旧没有脚步声,但陈余知道,门外的“她”离开了。
不多时,熟悉的拍门声从楼上传来,这一次并未持续多久,也许“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
“救——啊——”
三两下杂乱的脚步声过后,近乎非人的尖叫划破天际。
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穿透厚厚的墙体清晰地传进了陈余的耳朵里,令人不寒而栗,仿佛正被怪物吞吃入腹的是她自己。
时间被拉得无穷漫长,第三次鸡鸣声过后,四周终于静了下来。
而这一次,不再是死寂,遥遥地,陈余能听到“正常”的声音,犬吠、鸟鸣、悉悉索索的交谈……世界似乎在某个节点醒了过来,将陈余带回了人间。
再也无力支持住僵硬的身体,陈余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
没有窗户的房间、没有影子的“人”、怪异的咀嚼声……
陈余不敢细想,若是没有那声巨响,她会如何?
楼上开始有人走动,听起来不止一人,并且脚步声随楼梯延展下来后停在了陈余门外。
敲门声礼貌地响了三下,而后是一道温润的嗓音:
“你还好吗?”
不管怎么样,陈余很感谢对方没再问类似“里面有人吗”之类的问题。
天知道,她现在对这几个字已经 PTSD 了。
陈余摸不清对方的底细,索性沉默,好在对方似乎很是善解人意,并不介意他的毫无回应。
“你别怕,现在暂时没事了。我会想办法让你出来。”
陈余低头。很好,有影子,会说人话,她决定相信对方。反正,情况再怎么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谢谢,外面是被锁上了吗?”
陈余没问对方为什么要救她,管她呢,死到临头了还要什么机车。
“是的,”对方有耐心的补充,“很旧的金属锁,也许得找到钥匙才能打开。”
陈余正想着等对方找钥匙得等到什么时候——她的骨灰大概都能扬几个来回了。
门外的另一个人说话了:”哪用这么麻烦。”
听得出来这也是一名女性,但嗓音沙哑低沉,是女生中少有的烟嗓。
陈余注意到对方的尾声带了点地域特色的儿化音,让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一个人。
“喂,小姐,往后站站,离门远点儿。”
陈余下意识照做了,靠着墙的身体往回挪了不远便快碰到了她醒来时躺的“床”。
还没等她回味过来,困了她不知多久的木板门隆然倒地。
对方竟然直接把门给踹开了!
——陈余愕然抬头,忽然涌进来的光线刺激得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与此同时,四周被激起的扬尘争先恐后地钻进她鼻腔,使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很快,陈余便感觉到她眼角湿润了。
——被呛的。
一身牛劲,这是她对来人的第一印象。
“抱歉,忘了先通知你一声了。你没事吧?怎么样?没被砸到吧?"
问的是“怎么样”,语气更像是在邀功“厉害吧”。
“没事。”
陈余适应了会光线,刚睁开眼,便感觉到又被刺了一下。
来人染了一头艳丽的红发,火红的长发不加拘束地披散在肩头,如瀑布般一直倾泄至腰际。
寻常人难以压住红发的热烈,对方却显然没有这种烦恼。
当然,还并不是说她的长相有多么浓墨重彩,艳光逼人。相反,她杏眼圆润、大而澄澈,其余五官则无一不小巧精致,请纯可爱得几乎带着一点稚气。
奇异的是,发色与长相看似矛盾,却又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没有给人任何怪异感,仿佛她生来就该拥有这么张扬的红发。
陈余怔住了,自然也就没发现对方初对上她视线时眼里划过的一抹惊艳。
眼前人红唇上下开合说着些什么,陈余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对方。
陈余真是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莫名其妙失去了一段记忆,莫名其妙来到这个诧异而又危险的地方。
现在,这些莫名其妙里又多了一项——
莫名其妙遇到她最不想见的人,而且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
宋昭然。
——她的前女友
而现在,宋昭然朝她伸出了手,似乎想要扶她起来。
陈余没接受她的好意,低垂着头,自己扶着墙站了起来。
宋昭然感受到了陈余的敌意,莫名收回了手,改为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外表与嗓音一般温润的女人走上前来,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白琳。这个副本我们可以合作。”
“什么副本?”
陈余听不懂。她正打量着倒在地上的门板,凌晨被拍了许久也没散架的门被人一下踹到在地,也不知道到底算质量好还是不好。
这下轮到白琳惊讶了:“你也是新人?”
“也?”
白琳指了指一旁的宋昭然,后者挂着友好的微笑,摆了摆手。
“我没别的意思,”白琳补充道,“只是一开局就遇到开门杀,还能保持冷静的新人不多见。”
保持不了冷静是什么下场?
手忙脚乱之下当了陈余的“替罪羊”的那位或许就是个例子
不是冷静。陈余麻木地想,是害怕得一动也动不了了。
白琳叹了口气:“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出去,我再给你们简单释释一下。”
没了木板门阻挡,室内光景一览无余。
墙面红砖裸露,如陈余摸索过的一般狭小而空荡,除了角落里“床”几乎什么都没有。
——不对,还是有的。
陈余走近,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木板“床”边拴着一根锁链,深深嵌进墙面,大小很奇怪,总觉得用在什么动物身上都有些不合适。
与此同时,陈余找到了屋内异味的来源——一个红色塑料水盆,静静躺在地面上,塑料早已氧化发白,里面盛着黄白混杂的不明液体。
陈余:……
这下她是真又想吐了。
尤其想到她躺过及有可能是狗或猪或什么别的动物睡过的子。
“这地方比楼上还恶心点吧,”宋昭然突然开口,“像是狗屋。”
谢谢,不用你提醒我,已经知道了。
陈余面无表情地越过二人,大步走出门外。
出了门陈余才发现这房间格外小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个被称为“狗屋”的房间位于一栋二层自建房的一楼最外侧,原本的木门之外还有一圈栏杆围在出口四周几平米的地方。
简直像是完整的一栋屋被凭空挖去了一块似的。
出了房间没几步路就是紧挨着的一个“Y”字形路口,一侧上坡,一侧下坡,一侧是平地。
土路尘土飞扬,不远处的稻田一望无际。
这看起来只是个正常的村庄。
房子是一排房间加走廊的半开放式结构,像陈余学生时代的宿舍被锯了一半的样子,楼梯藏在最里面。
白琳站在楼梯口,没有立马上去的意虑,而是开口道:
“简单来说,这是个类似恐怖游戏的世界,我们称之为‘副本’。将死之人会被拉进各种副本中完成任务。顺利完成则回到现实继续生活,寿命会延长一段时间——不长,往往没多久就又会被拉进来了。”
说到这,白琳顿了顿,语气充满无奈和嘲弄,“失败嘛。就是‘死’啰。”
最后,她郑重总结道:“要活着,只能完成‘它’给的任务。”
“‘它’是谁?”陈余发问。
“就是个发布任务的工具,你很快就会知道了。”白琳肯定回道。
生存还是死亡,这从来不是个问题。
白琳想活着,找人合作总比单打独斗强,所以找上了她们。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白琳看向她们。
陈余刚想开口,被宋昭然抢了先。
“我叫李梁。”
红发女孩笑容真诚,单侧尖尖的虎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陈余:……信你个鬼。
白琳:感觉被骂了。
陈余嘴角一抽将出口的自我介绍吞了回来。
宋昭然在看似不经意间朝陈余眨了眨眼,陈余一下子就接收到她的信息。
她在提醒陈余,不要轻易透露有关自己的真实信息。
“出门在外,不要轻易将真实姓名告诉陌生人。”
宋昭然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她的家人将她视作珍宝,从小就教会她如何保护好自己。而陈余,是在遇到宋昭然以后才慢慢学会的。
“林欢。”陈余最终淡淡道。
白琳点点头,示意她知道了。
干站着不是办法,白琳提议在这栋房子找找线索,毕竟这是她们的“出生地”。
“要先上楼看看吗?”想了想,她补充,“不过要先做好心理准备。”
一楼的房间有一间算一间,全被锁的严严实实,宋昭然想故技重施,被白琳拦下了。
白琳十分谨慎:“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行吧。”宋昭然语气无不遗憾。
然而并不等她们有所行动,一阵歌声兀自响了起来: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
歌声断断续续,没哼几下就停了,像是有人不想听到后续,于是强行掐断了它的播放。
田野里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不少弯腰劳作的农人,但他们却都对此罔若未闻,自顾自地忙活着手头的活计。
不过短短几秒,歌声又重新响起,仍然是童谣,不过这次换了一首。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本来用于为村干部传递通知给村民的广播播放起家喻户晓的童谣。
一曲《鲁冰花》结束,冰冷的机械音代替了清脆的童声。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好。”
“阿花的妈妈不见了,她去哪里了呢?”
“请帮阿花重新见到她的妈妈吧。”
“任务来了。”白琳听完后确认道。
看来这就是白琳口中的‘它’及‘它的任务’了。
帮一个小孩找妈妈?这句话背后有什么深意吗?
陈余不相信以生死为奖赏和代价的任务会有听起来这么简单。
不等她思考出个所以然,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靠近了她们。
“老师,你们醒啦?阿爸让我来给你们送吃的。”
来的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油亮亮的辫子,手里提着两个不大的食盒。
宋昭然笑嘻嘻地迎上去,很自然地应下了”老师”的称呼,从女孩手里接过吃的。
三言两语,她便从小女孩嘴里套出了信息。
小女孩叫三喜,是村长的女儿,她们一行人的身份是来支教的老师。
因为估计错了时间,她们来早了几天,小学还没开学,村长安排她们暂时住在一户村民的老房子里。
宋昭然正夸着三喜的辫子好看,哄得对方心花怒发。
陈余却注意到墙角处还站着个小女孩,正直勾勾地盯着她们看,见陈余发现了她,将头往回一缩,躲了起来。
三喜没多久便走了,墙角的女孩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走到了她们跟前。
眼前的女孩头发被剪得短短的,胡乱在头上生长着,衣服也不如三喜整洁,要不是五官十分秀气,陈余都要认不出是对方是个女孩了。
女孩的声音怯生生的,跟她本人一模一样:
“请问,你们知道是谁干的吗?发生了什么吗?”
她指了指倒地的门:“阿爸说,那原来是大黄住的地方。”
“罪魁祸首”站在一旁气定神闲,无辜道:“抱歉,我们也不知道呢。”
女孩得到答案便转身欲离开了。
她的身体侧向陈余的一刹那,陈余不知为何突然发现,她侧颈上有一块地方的皮肤颜色较其他的更深。
弯曲回环,最终呈现出一朵花的形状
花开胎记……帮阿花见到妈妈……
电石火光间,陈余对女孩的身份有了猜测。
“阿花,”她试图叫住女孩,“你叫阿花是吗?”
女孩停下脚步回头,证实了陈余的猜测。
“有什么事吗?”
眼前的女孩就是任务中提到的阿花!白琳也立马反应了过来。
陈余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直接询问第一个小女孩失踪的妈妈的事情似乎会伤到对方的心。
一时陷入僵局。
出乎意料的是,宋昭然突然满脸惊喜地走到阿花面前,双手扶上了对方肩膀。
“阿花,你还记得我吗?”
阿花一脸疑惑,白琳也满头雾水,陈余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阿花,我是妈妈啊!怎么样,见到妈妈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