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八号，海庆。

    蝴蝶形高架桥上车水马龙，一辆保时捷taycan冰莓粉穿梭其中。

    “嗯，我快到了。”

    “六个月实习期？”曲知夏惊呼出声，“我不要待那么久！”

    电话那头的女人耐心劝导，曲知夏心不在焉地拨弄头发。

    “我去公司上什么班啦！不是有你在吗？妈妈遮风挡雨女儿就乖乖躲着呀。”

    电话那头被似乎某个字眼击中，沉默几秒后才道：“听诶唔好伐囡囡，熬过实习期，妈妈就给你买你喜欢的那个什么伯拉莫？”

    “是Beneteau啦！”曲知夏撅嘴，不情不愿地退步：“先把话说清楚哦，我是去混日子的。”

    ……

    曲知夏踩下刹车，车窗缓缓降落，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精致而小的建筑。

    临江而立，长方体柱。灰蓝玻璃幕墙晶莹剔透，依稀能看见几个移动的小黑点。

    抬头看，格格无气窗紧挨，阳光洒落，反射出盔甲般的钢铁光泽。

    眯眼看清顶部熟悉的“AZUL”，曲知夏收回目光。

    解开安全带，她细细补了点唇膏。栗色碎发乖巧地散在肩窝，阳光沐浴下暖得发亮。

    曲知夏随手自拍，po到微博。

    一开始，曲知夏只是用微博来记录心情，记录她混乱青春期的少女情事。

    那时候她发博文纯属自嗨，偶尔会有一个用着原始头像的人给她点赞，但两人却从没说过话。

    上高中后，曲知夏重新找回账号，开始发一些自拍穿搭。

    互联网实在现实，漂亮时髦的女孩总会得到更多青睐。很快，她的粉丝量剧增，评论区涌现一堆“求链接党”。

    原始头像的存在渐渐被掩埋，最终成为毫不起眼的二十万关注中的之一。

    曲知夏耐心回复完几个前排粉丝，拉开车门，彻底看清这幢写字楼的全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病房外，隔着大衣口袋，柳安潼感受到轻微振动——“您的特别关心发布了一条新内容~”

    国庆假期结束第一天，打工人步伐匆匆，空气里都染上返工的倦气。

    唯独曲知夏慢悠悠地掏出被压在包底的工牌，刷卡、进闸。

    把工牌挂上脖子的一瞬间，看着电梯门倒映出的自己，曲知夏生出一股奇异感。

    前几天的她还赖在斐济无所事事地摆烂，转眼便一本正经地站在公司。

    身后两个员工在聊天，声音传进她耳里。

    “今天要开会伐？”

    “不用。”其中一个笑笑，语气轻松：“今天她不在。”

    “欧呦，稀奇呢！她请假了？”

    “叮——”

    电梯停在三楼，身后陡然噤声。

    曲知夏不紧不慢地走出去，时间刚好卡在8：28。

    这是她一贯的懒散作风。

    hr人很好，主动问她喜欢哪个工位，最终她被分配在靠窗第三排。

    办公室人不多，零零散散地坐着人。

    曲知夏刚坐下，右边工位就有人入座——刚刚电梯里聊天的其中一位。

    曲知夏扫一眼对方工牌，主动打招呼。

    “你好呀小曼姐，我是新来的实习生曲知夏。”

    张曼雅早早看过曲知夏的简历。

    美院毕业，在校履历不错，参加的几个全国比赛均拿到了奖项。

    虽然没有工作经验……但年轻人嘛。

    面前的女孩年仅22，正是美好年华，脸上还带着不谙世事的稚气。披肩卷发，鹅蛋脸，笑起来浅梨涡若隐若现。

    是那种让人一眼就生出好感的长相。

    “你好。”张曼雅笑道：“我是你试用期的mentor，先拉你进部门群吧。”

    “好呀，我扫您。”

    群聊一共有9人，曲知夏刚进群便受到热烈欢迎，她一一谢过。

    邮箱里多了几份邮件，是公司规章制度和入职引导。

    曲知夏随意扫了几眼，眼花缭乱地按了叉。

    周围键盘声噼里啪啦，她无所事事地呆坐着。

    一旁的张曼雅见她迷糊样，好心道：“放轻松啦～别看她们跟真的似的……”

    她打趣道：“你今天算是来巧了。”

    “——正好赶上柳总监请假。”

    “柳总监？”

    “对啊，你都不知道她……”

    张曼雅紧急刹住。

    想到曲知夏只是个刚来的实习生。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吐槽直属上司，被传出去是一回事。万一曲知夏听了她的话冲动辞职，hr岂不要找她拼命？

    曲知夏对此一无所知，眼睛直直盯着张曼雅。

    像是在无声追问。

    “嗯……其实柳总监也挺好的。情绪稳定为人大方……她上任这些年，我们部门的年终奖一直是所有部门中最高的。”

    “就是……”张曼雅咬牙切齿地补充：“要求高了点。”

    随后，张曼雅发给她一份文件，“有做过类似的吗？”

    曲知夏能考上大学纯属是加了buff。

    她是早产儿，又染上了肺炎，从小一直泡在医院。

    或许是因为她过得太惨，命运女神怜惜。

    高中赶上改革，曲雁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学画画，曲知夏随口答应。

    她从小三分钟热度，画画这件事她也是吊儿郎当地对付。

    比起其她人，她确实多了几分天赋，加之曲雁的钞能力，曲知夏幸运捡漏。

    所以，面对张曼雅提问，曲知夏纠结几秒，说出那句所有实习生都会说出的话。

    “我可以学。”

    张曼雅无力扶额，女孩目光真挚，单纯得不行。她只好说：“行，你先跟着要求做，有不懂的问我。”

    “好哒小曼姐～”

    文件里是“AZUL”去年的一个项目。

    客户是百货公司的老总，要求设计一封公司年会的邀请函。

    老总年过五十，暴发户出身，财大气粗，要求只有五个字。

    “必须得好看！”

    好看？

    多简单的要求啊！

    ^

    上午的时间转瞬而逝，等曲知夏满怀信心把稿件交到张曼雅手中时，距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

    “知夏啊……”张曼雅表情复杂，“你觉得做设计最重要的是什么？”

    曲知夏不假思索：“审美。”

    “不，是要洞悉甲方的内心。”

    张曼雅和柳安潼共事多年，习惯有话直说的交流模式。

    “百货公司的目标群体是哪些人？那个年龄段的客户喜欢什么？邀请函的使用场景你有没有考虑呢？”

    张曼雅条理清晰地点出几个大问题，又细细看了几眼，说：“尺寸也不对，你这个实物做出来会很奇怪。”

    曲知夏抿嘴，接二连三的否定，她的好心情一跃而下。

    女孩眉眼耷拉，不开心就赤裸地摆在明面。

    张曼雅没忍住笑道：“哎呀，不是说你做得不好……客户嘛，各种各样的。有些审美比较独特，不喜欢你的风格很正常。”

    曲知夏的问题很明显，从未踏足过社会的她还带着大学生的稚嫩，完全不懂如何把设计商业化。

    到底是年轻啊！

    张曼雅默默感慨，拿出一个文件夹，翻出某页指给她看。

    “这是我们的最终稿，甲方很满意，你可以参考一下。”

    也没有比她好吧！

    曲知夏默默腹诽，勉强压下不快，问：“这是谁做的呀？”

    “柳总监啊。”

    ^

    晚上八点，远处霓虹灯璀璨，人潮拥挤。

    曲知夏拔下车钥匙，换上新买的羊皮小高跟。

    一阵妖风刮过，她拢了拢脖间丝巾。

    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机实在磨人，曲知夏脆弱的免疫系统不堪重负，脖间长出薄薄的一片红疹。

    不痒，面积也不大，所以她也没放心上。

    好友季心溪约她今晚喝酒，美其名曰：“祭奠曲小姐即将失去的灵魂。”

    酒吧难找，挤在市中心的繁忙路边。曲知夏跟着导航箭头转了一圈也没确定方向。

    大小姐脾气上来，曲知夏跺着鞋跟，总算找见店铺招牌。

    夜晚的海庆依旧处在亢奋状态，这间酒吧却显得格外清净。

    复古风设计，灰黑色墙壁，木质吧台，悠悠放着布鲁斯调。

    店里人不多，角落趴着只窝睡的长毛白猫。

    马马虎虎。

    曲知夏环视一圈，勉强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收回。

    她走向中央软座，随手把包丢到一边，整个人像没骨头一样瘫进沙发。

    季心溪看她这样不禁失笑，明知故问：“曲小姐今天第一天上班感觉如何？”

    曲知夏睨她一眼，冷哼一声。

    季心溪哈哈大笑，幸灾乐祸的嘴脸把曲知夏气得够呛。

    笑声在曲知夏暴怒的边缘堪堪停下，季心溪问：“喝什么？”

    曲知夏这才拿起桌上的皮质酒单。

    薄薄的几页，凌厉的手写字。

    曲知夏上下扫了几眼，“就这个吧，待夏，再来个抹茶慕斯蛋糕。”

    季心溪抬手招呼，吧台后的一位长发女人施施然走来。

    “孟姐今天美得过分了！”季心溪语气熟稔。

    “嘴再甜都不打折哦！”长发女人轻笑，俯身倒了两杯白水，又对曲知夏说：“孟可容。”

    曲知夏点头：“曲知夏。”

    曲知夏？

    孟可容心下一惊。

    昏黄感应灯下，女孩明眸皓齿，发丝在光下融成甜腻的琥珀糖。

    和柳安潼钱包里夹着的那张合照里的女孩，长相别无二致。

    孟可容心里已然有了猜测，试探道：“真好听，具体是什么字？”

    “曲调的曲，知了、夏天。”

    孟可容了然。

    回到吧台里，她给柳安潼发去消息。

    『来玩？』

    彼时的柳安潼刚刚结束视频会议。

    客户钱少事多，方案进行到一半又想改变方向——工作量和推翻重来没什么区别。

    正在进行的项目被堵得不上不下，上一个合作的尾款还没结清。

    ……

    柳安潼闭眼。

    一团乱麻。

    煤气灶上还煲着玉米排骨汤，她早早安排好接下来的时间。

    整理资料、洗澡、喝汤、休息、睡觉。

    就这样结束一天。

    柳安潼轻易不改变计划，所以收到孟可容突如其来邀约时，她直接拒绝。

    『没时间』

    孟可容没再多说，只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放大的背影。

    只一眼，柳安潼便认出是谁。

    看着聊天框上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孟可容暗暗嗤笑，轻飘飘放出重磅炸弹。

    『同行的还有另一个女生。』

    她瞟一眼沙发上还留有一定距离的两人，添油加醋：『她们看着很亲密哦』

    『。』

    ^

    曲知夏泪眼朦胧地指着手机相册里的两张图。

    “你说！这两张哪张好看！”

    季心溪嫌弃地把曲知夏推开，问：“哪张是你作的？”

    “第一张。”

    “那第二张好看。”

    “季！心！溪！”

    曲知夏喝醉后就这个毛病，话多，叽叽歪歪个没完。

    “你说嘛，我哪里差了。”

    季心溪不堪其扰，认真看了一会。

    她和曲知夏认识于初中。

    季心溪大学学的服装设计，和曲知夏的专业沾亲带故。现在在一家服装创业公司朝九晚五，跟过几个项目，自然能看出一些问题。

    刚想开口，季心溪便对上曲知夏被酒精浸染过的通红的眼。

    曲知夏眼神虚焦，碎碎念不停，完全沉浸在被比下去的不甘。

    得，这人要的根本不是建议。

    季心溪无语，握住曲知夏的肩，“你老老实实地呆在这，我上个厕所就回来，知道吗？”

    曲知夏下巴抵着抱枕，不耐烦地说知道了。

    头顶圆形LED显示屏旋转，粉色字体忽远忽近，扭曲得不成字形。

    曲知夏摸摸自己发烫的脸颊，不知道在想什么。

    店内恒温24℃，曲知夏却莫名感觉热，从心口蔓延到耳根的热。

    时钟滴滴答答指向九点，店里的人走了来，来了走。

    隔着圆拱形玻璃，曲知夏依稀能看见来往的路人。

    “吱——”

    大门敞开，几缕冷风吹进，腿边咻地感受到凉意，曲知夏不自觉挺起腰，视线跟过去。

    一个女人。

    高个子，颀长身形。

    她脱下风衣，内里衬衫半敞，V领勾勒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碎发被仔细归整到耳后，蓝色碎钻方钉闪耀。

    柳安潼环顾一圈，几乎是一瞬间锁定目标。

    双目对视。

    高跟踩在木质地板。

    咚——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