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号台风‘利奇马’将于10月20日登陆于本市。预计未来 24 小时内,海庆市将遭受强风暴雨袭击。在此提醒广大市民,密切关注台风动态……”
窗外黑云乌压压一片,不知不觉下起了缠绵细雨。
刮净最后一勺麦片,柳安潼打开空调,面无表情地将除湿功能开到最大。
海庆常有台风。
春夏秋冬,没有一刻消停的。
柳安潼刚来的时候很不适应。
前十八年,她被塑成一块六道木。
生长于海拔1800m,木质坚硬。耐旱、耐寒、耐贫瘠。
这么好的木头,却不能沾水。
面对湿度常年徘徊于90%的海庆,柳安潼不得不一遍又一遍用纸巾擦拭自己——当然,纸巾也是软趴趴的。
柳安潼分心听下属的汇报,一边挽起袖子。
水流顺着凸起的腕骨蜿蜒而下,柳安潼屈指,仔细清洗碗具。
一尺之外的大理石台面,传来下属喋喋不休的汇报。
柳安潼表情寡淡,有一搭没一搭地嗯,示意自己在听。
“品牌认知度约 57%,在市场中有一定知名度。销售网络覆盖多个一线省市,每年约5000万左右的广告投入……”
新项目显然是条肥鱼,足以让年终奖翻倍的肥鱼。不然一贯沉稳的下属也不会如此急切,以至于乐到昏头。
柳安潼腾出一只手在平板上操作,一目十行扫过数据。很快,意料之中的,她发现了点不对劲。
“否了。”柳安潼道。
“为什么?!”下属下意识追问,又猛地意识到电话那头是柳阎王,顿时噤若寒蝉。
柳安潼将碗筷放入消毒柜,扯了两张厨房用纸擦拭。
短短几秒沉默,下属背后出了一身汗。
柳安潼随手一揉,纸团弧形丢进垃圾桶,她拿过手机。
听筒里,柳阎王的声音由轻变重,语气一如既往的淡。
她没解释,只反问:
“你有看过她们的财务报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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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的时候已是上午十一点半。
刚进入电梯,潮气扑面而来,不适感在走出大厅后达到顶峰。
像是被沾水的塑料袋缠住脚,湿漉漉的。
雨点噼里啪啦作响,黑云急速缠动,柳安潼没来得及调整雨伞角度,伞面对风,一下子折弯了。
……
柳安潼快走几步,上了路边的一辆比亚迪。
“3887。”她猛甩雨伞,利落钻进后座,顺手将伞收到脚下。
台风天、倾盆大雨、目的地墓园。
司机没忍住偷看。
车内后视镜里,女人打扮得着实不像去扫墓的。
内穿U领单衣,开口深至腰间的米色羊驼毛衣作外衣,搭配同色系阔腿长裤。
抓夹盘发,素面朝天。
相当极简的一身,随性得像是下楼丢垃圾。
柳安潼抽出湿巾,擦拭刚刚不小心蹭到车门上的泥泞。
手机振动,她抬眼去看。
4s店员:『您好,经过我们检查,发现您车子刹车失灵是因为刹车油含水量超标。』
孟可容还车的时候提了一嘴刹车有问题,柳安潼本想拿完骨灰再送去4s店,没想到第二天下班就遇见了车祸。
也是雨天,十字路口发生连环追尾。
柳安潼驾驶车辆下高速,在第二个主干道亲眼目睹了这场车祸。
砰——
砰——
砰——
红的黑的白的,一辆接一辆,飞蛾扑火般撞向前方。刹车声嘶声力竭,短短几分钟,遍地残骸。
浓烟滚滚,惊叫声比雨点还大。
柳安潼按下车窗,依稀听见一位司机泪流满面地祈祷。
“妈妈,妈妈”,司机双手合十,喃喃感谢在天有灵的守护神。
柳安潼沉默地看着这一幕,雨丝伴着风刮痛她眼眶。
又是个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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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姓名是?”
“柳安潼。”
“逝者的姓名是?”
“李四男。”
“您与逝者是什么关系?”
“……父女。”
“麻烦您出示一下身份证。”
……
取骨灰的流程繁琐。
登记身份信息、递交逝者死亡证明和两人关系证明、填写表格、交由工作人员核实。
期间还因为柳安潼曾更改过名字,导致复核时间增加。
柳安潼坐在门口的公共排椅,看银杏树叶被打得七零八碎。雾蒙蒙的天,压抑得她只能靠手机辨认时间。
柳安潼好后悔。
这家墓园太负责,她被迫浪费时间在李四男身上。
人都死了,怎么还这么多事?
“柳女士。”工作人员双手捧着四方骨灰盒,红布罩住名字,被打上了活结。
柳安潼低声道:“谢谢。”
她没带袋子,只用手指卡住活结一拎便走了。
狂风骤雨,柳安潼左手艰难地扯着红布。
木质骨灰盒打磨光滑,柳安潼用臂弯勾着,生怕一不小心把它摔了。
但……她又想,不如就让李四男死在这好了,不然她又要怎么处理呢?
柳安潼打小差得厉害,脚下没注意踩进水坑,污水溅起,裤脚湿得彻底。
……
走过门卫室,柳安潼听见一声着急忙慌的“小姑娘”。
她顺着声音看去,一个大妈抬手招呼她。
柳安潼迟疑片刻,只走近几步,站在门卫室门口。
“你进来呀!”大妈拉扯柳安潼,她一个踉跄,总算是进去了。
大妈从柜子夹层掏出一把伞,她抖抖灰,递给柳安潼,“凑合用!”
“不用。”柳安潼下意识拒绝,手心却被挂上伞把。
“……谢谢阿姨。”柳安潼不再推脱,把自己的伞放到桌上,她伸手摸口袋,悄无声息地摸出两张纸币。
因岁月而拉长的眼尾始终挂着笑意,大妈把空调调高亮度,干燥暖风在屋内静静流淌。
大妈抽了几张纸去擦柳安潼额头上的雨水,眼神始终停留在柳安潼身上。
好可怜的女孩哦!真作孽!
人年龄大了,总是很容易多愁善感。大妈忍不住想,自己的女儿以后也会这样吗?
像这样,一身狼狈地抱着她的骨灰。
伞坏了,衣服脏了,面孔白惨惨。
“小姑娘啊。”大妈唤柳安潼,眼里的心疼清晰可见。
她联想到自己的女儿,自然而然地用妈妈的心情与柳安潼对话。
温柔的,像是能托举起宇宙的,妈妈的口吻。
柳安潼愣愣地看着那双手贴近,她被暖气烘得不知所措,却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下意识低头。
她飞速眨眼,抬手去摸眼下。
幸好,是干燥的。
“你是哪里人呀?”大妈抬手示意柳安潼坐,“外面雨下好大,等等再走吧!”
柳安潼点头,很温顺地坐下。
“安亭的。”
“安亭啊……”大妈若有所思,“哦!”
“我知道那里呀!我妹妹带我去玩过的!”
“呵。”柳安潼轻笑,她从没想过会有人去安亭旅游。
“你笑什么啦!”大妈一脸正色,她故意曲解柳安潼的笑,带着点像安慰人的意思,“我们老年人也是要多出去玩玩的呀!”
“那句话怎么说的?哦……人是野生的……”
“人生是狂野?”
“对对对,我女儿就喜欢和我说这句话。自说自话跑到外地玩,给我发条‘妈妈,人生是旷野’,哼,我又不拦着她的咯!”
柳安潼勾唇。
大妈笑着问:“你们那里干哦!你来海庆适应伐?”
柳安潼摇头,她看向侧面那扇紧闭的窗户。
雨滴哗啦哗啦砸,在玻璃上堆积一层又一层的雨痕。
她的脸模糊倒映在窗上,乍眼一看,像是有泪从脸庞滑落。
“太多雨了。”柳安潼声音轻轻的。
安亭县年平均降水量约为492.8毫米至504毫米之间。
一年下雨的次数靠手指就能掰清楚。
所以有几场雨就记得特别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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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她不来了?”曲知夏眼睛瞪得浑圆,“可我已经到了呀!”
“唉,我也快到了。”电话那头,张曼雅没好气地让司机掉头。
第12号台风“利奇马”的强悍程度打破了海庆人以往的固有认知。
道路水泄不通,雨刮器都要挂出残影,车轮硬是没往前挪多少。
司机骂骂咧咧,她到现在就接到三单,等天晴了还不够洗车钱!
“知夏啊。”张曼雅捂着扬声器,顶着司机绿脸的压力,她压低音量:“别气了奥,甲方都这样,下周小曼姐请你吃饭。”
音乐室还未正式开业,此时只有一个阿姨负责清洁。
曲知夏气得直跺脚,平底鞋踩得呱呱响。
她今天可特意穿了莱奥诺尔王女同款的白色西装,就指望穿这一身战服打响她打脸柳安潼的第一炮呢!
还有这一周辛辛苦苦准备的资料!
曲知夏狠狠将打印的一沓资料摔进垃圾桶。
而她的怒火在听到司机说车卡在半路动弹不得,没法立马返程接自己时达到顶峰。
“那你什么时候能来呢!”
“抱歉曲小姐……”
手机那头鸣笛不断,吵得曲知夏一个头两个大。
她缓缓放下手机,有一种想让世界毁灭的冲动。
……
滚吧!
都给她滚!
保洁阿姨以一秒十眼的频率打量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孩。
直截了当的目光刺得曲知夏面红耳赤。
羞的。
更是气的。
曲知夏硬着头皮走出工作室,她指着天空怒斥姥天不长眼,下一秒就被电闪雷鸣吓得哇哇哭。
我错了T T!
曲知夏光速滑跪,狼狈地窜进附近的玻璃栈道。
然后,然后。
落鸡汤曲知夏咬着嘴唇,欲哭无泪地看着栈道另一段的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
柳安潼柳安潼柳安潼柳安潼柳安潼柳安潼柳安潼。
又是这个脸很漂亮嘴巴很欠的柳安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