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清脆的敲门声把宋初一从梦想里唤醒，还没睁眼，就已经感觉到窗外明媚的阳光,预示着今天是个温暖的天气。她好不容易挣扎着把眼睛眯了条缝，瞥向闹钟，8：37，这个时点敲门的只有住在楼下的杨曦了。

    杨曦是她的大学同班同学，两人性格相投。按道理说杨曦也应该走上审计或者财务这条道儿，奈何杨同学语言天赋过人，大学修了俄语二专，阴差阳错竟然走上了俄语这条专业道路，毕业后成了俄语老师，没课的时候接个俄语翻译的活儿。俩人商量着租了同一小区，杨曦在6栋，她在8栋，方便有个照应，也避免因为生活习惯不同导致矛盾。

    “就知道不回微信肯定还没起床，你不会忘了今天要干什么了吧。”杨曦从她身边跻身而过，把手里提着的包子豆浆搁到餐桌上，转过头审视着她。

    宋初一顺手拿起沙发上的发箍，把凌乱的头发拢上去，边打哈欠边说：“哪儿能忘，这不还早嘛。”然后跨进洗手间叮叮当当洗漱起来。

    杨曦难以置信地走到洗手间门口，靠着门框，睁大眼睛盯着镜子里满嘴泡沫的宋初一：“早？别告诉我你打算素颜去，我敢保证今天老杨他们医院一定会拍宣传照，然后挂在官网上。”

    今天宋初一口中的大事，是去东江医院作为第一位志愿者，在新设立的人文关怀区，用钢琴声给病患带去一丝抚慰。市卫生委为了改善医疗环境，缓解紧张的医患关系，下发了红头文件，倡议各大医院本着“以人为本”的宗旨，结合实际情况出台措施，让医院服务更人性化。东江医院是东林大学的附属医院，也是市里出名的三甲医院，所以医院领导决定起带头作用，积极响应文件。

    于是行政部秘书在某天下班后，特意带上两听冰可乐敲开了骨科主任杨帆的办公室门。在对方明显经过腹稿的讲述中，杨帆知道了医院的计划：在医院门诊大厅的东南角划出一个区域作为人文关怀区，为此医院计划购入一台钢琴，每周末招募志愿者演奏，以琴声抚人心，但经费有限，希望得到杨帆夫人——甘州市钢琴协会会长葛虹女士的倾情帮助，在价格上能否打个“骨折”。人美心善的葛女士当然愿意卖这个人情，并主动提出让她的女儿杨曦作为第一批志愿者。参与这个有意义的计划。

    杨曦得到母亲大人这个通知的时候，正和宋初一吃饭。她眼看杨曦的白眼逐渐失控，让她想到《倚天屠龙记》的谢逊。挂了电话，杨曦先嚎叫了一分钟，然后盯着宋初一她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最终她答应帮杨曦这个忙，对价是杨曦需要请她吃一顿人均1000以上的料理。“宰到你心痛”宋初一偷笑。

    像是被一语惊醒，宋初一有些紧张：“拍照？你怎么之前不说。现在来得及吗？”

    “我只是猜测，不然搞这么大阵仗干嘛”杨曦转身走向卧室衣柜，“现在是8：45，9：40出门，我开车送你过去，正好十点能到。诺，就穿这条月白色裙子，配个人畜无害的妆，完美。” 杨曦把挑出来的白裙子放在沙发上，顺势躺倒，拿出手机把玩，还不忘催她一句：“快点儿啊。”

    宋初一囫囵吞了两个包子，便跑到化妆镜前捯饬。手里忙个不停，嘴里也没闲着：“我又做那个梦了。”

    杨曦头也不抬：“小哥哥那个？”

    “嗯”

    “是该谈个恋爱了，一天到晚净做些春梦”杨曦打趣道。

    宋初一习惯了这样的回答，也不反击，只是淡淡地说道：“是该休假了吧，只有在梦里才能体会悠闲的快乐，人生可悲啊。你说为什么小孩儿都想长大，就为了能自由吃根冰棍？”

    杨曦把眼睛从手机里抬起来，望向化妆镜前的宋初一，底妆已经完成，正在画眼影，进度不错。

    眼前的宋初一皮肤白皙，虽只上了底妆，但已经比之前蓬头垢面看起来好多了。她底子不差，原本不需要粉底加持都比常人更白些，再加上圆滚滚水汪汪的大眼睛，属于温婉的美，但是这几年的审计工作常年加班，让她黑眼圈越来越重，皮肤状态也不稳定，整个人素颜看起来已不复之前的灵动。

    杨曦突然有些不忍：“说真的，你就没想过换个工作？着还有半个月就元旦了，你的忙季又开始了。”

    审计行业每年1月1日到4月底，都是暗无天日的忙季，所有客户的年报审计必须在这个时间段完成，尤其A股H股这类上市公司，体量大不说，更是必须在3月31日之前将业绩公告挂在网上，所以这几个月别说周末，连睡觉都是奢望，对从业者体力和毅力都是考验。“没有一个人能心态平和地度过忙季”是审计行业公认的真理。

    宋初一的眼神瞬间有些暗淡：“这个经济形势，哪儿还有工作机会，不失业都不错了，还换工作。”说罢，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儿今天的妆容，发挥还算可以，于是合上腮红盖，走向沙发拿起裙子，抖了抖，对杨曦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杨曦鬼马地抬手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冲宋初一眨眨眼睛，表示遵命。

    宋初一和杨曦几乎是踩点冲进了门诊大厅，这是工作四年以来培养出的优秀技能。虽然是志愿者活动，没有严格的时间规定，但迟到总归不好。

    行政部秘书胸前挂了个沉重的相机，看外观的磨损程度算得上是个古董，此刻他正在人文关怀区边上的凳子坐着专心致志的调试，看他眉头紧锁的程度，宋初一猜这位秘书对ISO、光圈优先并不熟悉。而骨科主任杨帆站在秘书身边，正举着手机拨打电话，杨曦瞅见亲爹的神态，第六感觉得自己的手机马上就会震动起来。

    果不其然，撰在手里的手机马上震动起来，杨曦也懒得看到底是谁了，立刻抬臂高呼：“老杨！”

    杨帆顺声看过来，看到杨曦拖着宋初一，正艰难地挤过排队挂号的人群，风风火火地向他们跑来。于是摁断电话，在杨曦在他面前站定的一瞬间，批评教育的词汇喷涌而出：“你看你像什么样子，你妈说了多少次要矜持，全都没听进去。还有这都几点了，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你看看人家小宋，什么优点都没跟别人学会。”

    宋初一可不想趟这摊浑水，于是立刻咧开标准乖乖女的微笑打断道：“叔叔好，不好意思没想到医院附近这么堵车。”

    “哎呀没事啊小宋~不怪你，这两个月附近在市政改造，你平时不走这边儿不知道。”杨帆转向宋初一，立刻换上和蔼可亲的微笑：“怎么瘦了啊，可别光顾着工作忽略了身体，待会儿完了之后去叔叔家吃饭去，你阿姨炖了乌鸡汤，给你补补。”

    杨曦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老头变脸速度也太快了，二十年前如果弃医从影，就没梁朝伟什么事儿了。“行了老杨，先干正事儿。那位是郑秘书吧。”她看向刚从凳子站起来的男人问道。

    “你好，叫我郑义就好，我也比你们大不了几岁。”郑秘书一脸标准的微笑，向杨曦伸出手，看来没少经过社交场合的训练。

    “你好“杨曦微微欠身，伸出手礼貌性地握了握，然后向郑秘书介绍道：“这位就是之前给您提过的宋初一，今天上午就是她来演奏。”

    经过一番寒暄，宋初一终于打开了钢琴盖子，锃亮的琴键似乎在等着她为它们开光。她有些紧张，咽了口口水，刚才郑秘书告诉她过程中需要拍些照片，到时候和领导们的剪彩照一起发到医院公众号上，所以得注意相机机位。

    本来她工作后练琴次数屈指可数，但想着这简单几首节奏舒缓的曲子还是没问题，毕竟不是要求她表演《野蜂飞舞》，但是摆拍这事儿她可真没经验，多年不面对镜头的后果是，或多或少有些镜头恐惧症。此刻的宋初一已经是骑虎难下，只有默默祈祷祖师爷保佑不要丢脸，并狠狠地瞪了杨曦几眼。

    第一首曲子是《奇异恩典》，因为调子简单，且曲子本身堪称耳熟能详，用来做适应钢琴的开场曲最为合适。随着音符缓缓流出，大厅里嘈杂的人流逐渐被音符吸引：座椅上刚做完透析的老张觉得再休息一会儿也不错，不必这么着急逃离医院；2号口排队取药的老李也觉得眼前的队伍其实没那么长，两首歌的时间就会轮到自己；王阿姨拿出手机打算把这一幕拍下来，待会儿发个同城抖音……

    渐渐地，门诊大厅嘈杂声渐息，音符声音越来越清晰，举着手机摄像的人也越来越多。前一天晚上打群架“英勇负伤“的“青龙帮“陈帮主刚从急诊缝完针出来，正露着大花臂扯着嗓子安排”帮务”:“这点儿事都要问我！你们都tm是只会吃饭的废物吗！咦，咋回事儿，都在看啥，有明星吗？诶！给我让开。”说着就挂断了小弟的电话，留下电话另一头的小弟一头雾水，帮主在医院追…星？

    琴声也吸引了在小卖部的肖念安和程佑洋，这对难兄难弟昨晚不约而同地经过了夜班的洗礼，此刻正在购买精神支柱——肥宅快乐水。

    “呲”程佑洋拧开瓶口猛灌一口，用胳膊碰了碰肖念安：“还真弄了这么个玩意儿，上周还听说郑秘书求着主任夫人给钢琴打个折，没想到动作这么快。”

    “今年医院为了争三甲模范真是拼了。”肖念安漫不经心地附和道。神外昨晚不是个平静的夜晚，他几乎没合过眼，现在精神颇有些涣散，不过现在已经交班，他也不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待会儿收拾一下便可回家睡觉，心情还有些愉悦，调侃道“说不定评上模范，明年的经费会多点儿。”

    “但愿吧，希望来年能把我们科古董打印机给换掉，每次打印我都能气得给它跪下。”说着，他们已经走到人文关怀区，程佑洋伸长脖子往里瞅了瞅，拉着肖年安八卦道：“诺，我们主任，旁边的是她女儿？诶诶你快看”说着用胳膊肘顶了顶肖念安，“想不到老杨基因还不错嘛。”

    肖念安顺着程佑洋的目光看去，杨主任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波浪般的长发垂在胸前，亮红色的真丝长裙外套着一件浅蓝色的牛仔外套，显得热情却不突兀，衬得五官格外生动，与四周来往的病患截然不同，果然是个明艳的美女。而身边站着的杨主任一身披着白大褂，沉稳内敛，这对父女的气质反差实在太大。

    在他收回目光的瞬间，一首熟悉的曲子滑进他的耳朵，他太熟悉《Nuvole Bianche》的调子了，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再次听见，一时有些失神。

    在肖念安正式成为住院医师的第一年，他管的床位里收进来一个16岁女年，少女在舞蹈课上摔倒昏迷，送进医院检查后诊断出脑部胶质瘤。少女把他当成了大哥哥，许多心里话都找他倾诉。在他值班的很多个夜里，少女与他分享最爱的歌单，告诉他，等病好了之后想考北京舞蹈学院，想用舞蹈感受世界的美好，到时候大哥哥一定要来看。那时候，夜晚的星光总是衬得少女的眼睛闪闪发光。

    但是最终，大家还是没能留住这个小天使。那天主任让肖念安宣告死亡时间，并拍拍他的肩膀，长叹了口气之后说：“小肖啊，医生不要跟病人做朋友的啊。”

    那晚肖念安回家之后，把少女歌单置顶的曲子单曲循环了一整夜。以前书本里的案例不过是冷冰冰的文字，这是他第一次直面鲜活生命的消逝，学校老师一直告诉他们医术有极限，但他从未认真思考整句话的意义。虽然后来随着职业生涯的增长，肖念安面对生老病死越来越冷静，但他不会忘记那个夜晚，那个他真正开始成为一个医生的夜晚。

    肖念安不由得转头细细审视着钢琴边的女生。逆光处的女孩稍显模糊，月白色的连衣裙衬得轮廓越发柔美，眼眸微沉，神情专注。这时女孩突然抬起头看向前方，发现郑秘书正举着相机对着她时，有些害羞地缓缓低下头，唇边咧出略显拘谨的微笑，冬日的光束洒在她的身上，一切都刚刚好。

    “你喜欢这款？”程佑洋凑过来，眉飞色舞道。

    “……”

    “她是主任千金的大学同学，今天来当志愿者的。”

    “希望你学术上也有刨根问底的精神。”肖念安说。

    “不不不，别人可以乱八卦，主任我可不敢，还嫌我每天被骂得不够多。”程佑洋连忙摆手：“这些都是主任自己在办公室碎碎念出来的，他说本来是准备让自己女儿上，奈何闺女死活不同意，女儿大了不由爹啊！”

    “你还下不下班？你不走我走了啊。”程佑洋嘚吧嘚一大串，吵得肖念安脑仁有些疼。

    “当然走！补觉最重要。”

    一上午的时间过得挺快，宋初一结束演奏之后，合上钢琴盖子走到郑秘书一行人身边。

    “太棒了宋小姐，抖音上现在估计有好多你的视屏。”郑秘书笑呵呵得说。

    “过奖了，还算顺利吧。”说着凑过去看相机里的照片。

    郑秘书把刚才照的片子都划了一遍，宋初一心里默默说了一声：“还行，P得出来。”

    然后又是一番客套的对话之后，宋初一终于是圆满完成了任务，前往杨曦父母家蹭饭。

    宋初一是真的饿了，而且葛虹女士的厨艺也相当精湛，所以前半程基本是在埋头苦吃。

    “小宋多吃点，我最爱看年轻人吃东西了，呼噜呼噜地真香。”做饭的人总是特别喜欢看到食客喜欢自己的菜，杨母看着宋初一眼睛都笑眯了成了一条缝：“你家离得远，以后想吃什么家常菜就跟阿姨说，把这儿当成自己家。”

    “就是就是，小姑娘白白胖胖地多好啊，可别学杨曦瘦成竹竿。”杨父接话道。

    “……”宋初一夹菜的手顿了顿，突然饭也不香了，寻思着自己也不是很胖啊。杨曦已经在一旁表情管理快失控了。

    然后话题逐渐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小宋今年多大了？谈恋爱了吗？”

    “今年26了，还没呢阿姨，工作太忙了。”

    “有事业心是好事，但恋爱也得谈啊，女孩子就得有人宠着。是吧老杨。”

    “是是是“听罢杨母的话，老杨的头像捣蒜似的不停地点。

    “你就会嘴上说说，那医院每年进来多少小青年，也没想着物色一两个，自己女儿也老大不小了，没见你上心！怎么，杨曦是我一个人的女儿？”杨母炮语连珠地一通抱怨。

    “我留意一下留意一下。”在医院叱咤风云的杨主任现在俨然变成了一台复读机。

    宋初一尴尬地转向杨曦，却见得她一脸淡定地喝着乌鸡汤，显然是这样的场面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了。一瞬间，宋初一有点想家了，在家里，爸爸妈妈也是这样整日拌嘴，吵吵闹闹地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热闹，只是忙季要开始了，下次有时间回家会是在什么时候呢。

    下午宋初一和杨曦准备离开的时候，杨母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这么多水果、麦片、牛奶和蔬菜，硬是把杨曦的后备箱塞得满满的。

    同一个世界，同一双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