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卷着细沙,在空中盘旋成一个漂亮的旋,映着满天满地的白。茫茫天地间只一点谢惊秋的身影,狂风裹挟着寒意袭来,如有实质般留下带刺的寒,谢惊秋拢了拢残损的面罩,艰难地吐出混着沙砾的空气,继续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走去。
这已经是他独自走在雪漠中的第十二天了,从未见到除自己以外的一个活物,雪漠中四处可见骸骨,有的被雪掩埋,有的凄寒地朝着远方,似诉似泣……白天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夜晚套个保护罩打坐。
迷茫,懊愧,恨自己当初师父教导地理,没有认真听,天知道现在他只是问了师父句应天试是什么,便被师父丢下了山。他苦笑了下,想来那故弄玄虚的师父早就看透了他心中的杂乱。
终于,远远地,谢惊秋看到了一黑色的点,依稀从形状上可辨认出这是一栋破败的房子。惊喜驱使谢惊秋加快了脚步,愈走近了些,他发现这是一座酒馆,旗上早已辨认不出字迹,在风中摇摇欲坠,发出垂老的呻吟。
拨开帘子进去,不大的酒馆里倒是有不少人,大多都披着品相极差的兽皮,带着一口大刀,将面罩拉下挂在脖间,脸上露出儿道青紫的伤疤,或站着或坐着喝完一杯酒,便付了钱往风雪中去了,匆匆的来,也匆匆的走。
谢惊秋打量了一遍酒馆里的人,发现有一桌格外特别,桌上摆了十一二道菜.酒用白玉壶装着,倒入难致的青瓷盏中,澄亮的酒在昏暗的环境发出润泽的光来。
中间生着的少年穿着织绵簇成的袍子,披着色泽亮丽的狐裘,头上戴着黄金冠。稚气未脱的脸似手还撑不住这满身的珠光宝气,一眼便看得出来这是哪家的小少爷,正不满地用银箸对着桌上的菜挑挑拣拣,旁边的掌柜点头哈腰应着,时不时用眼瞟一下 小少爷身后成群的护卫。
小二迎上来,恰好不好地挡住了谢惊秋的视线。“客官,要点什么?”
“有什么?”谢惊秋答得漫不经心。
小二打量了下谢惊秋的脸,心底期盼这也是哪家的少爷“客官,您可以试一下雪日冰梅酒,采用初雪水和夏末梅酿制,在月光下酿制了九九八十一天,又经凝煮……”
“不用。” 谢惊秋打断了小二的长篇大论。“来一杯最便宜的酒就行了。 ”
小二立刻拉下了脸,转身翻了个白眼,嘟囔道“脸长得这么好看,也是个穷鬼。”
谢惊秋随便挑了个位坐下,七八个人中有几个人一直往这边看,一桌人的身旁还放了几个大袋子,鼓鼓囊囊的。
谢惊秋看过去,几个人对着他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谢惊秋嘴角抽了抽,脸上的笑意差点挂不住,实不相瞒,几张长得穷凶极恶的脸对着你挤出一个微笑,要有多不像好事就多不像好事。
没多久,小二便将一碗浊酒端了上来,转身欲走时,谢惊秋叫住了他,“等等,离这里最近的城是哪座城?”
小二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有人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朝城和雾城,两座都挺近。”
“朝城怎么走?”小二的眼神变得有些怜悯了,这人怎么这么走都不知道就敢自己一个人来雪漠,怕不是个傻子吧。
“往南边一直走就是朝城,往北边一直走就是雾城”
“诶,我们也要去朝城,看你也不熟路,不如跟我们顺道一起吧,也算有个伴。”七八个人中长得最穷凶极恶的那个说话了,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
酒馆里的其他人都往这边看了一眼,小少爷的视线短暂地在谢惊秋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便又收了回去。
“好呀。”谢惊秋抿了小口酒碗里的酒,辛辣与涩意刺激着咽喉,全然掩盖了酒本身的香味,只带来寒日里的热与暖,一口酒下肚,便无所谓地应下了。
这时,小二急急忙忙地把一碟豆子端来,小声对谢惊秋说“你别跟他们走,他们是这边有名的黑】帮。”顿了一会儿,小二又说“这豆待会也要付我钱,”紧接着露出一脸心痛的表情“算了,算我请你吧。”
谢惊秋又抿了一口酒,对小二眨了眨眼。“没事,他们打不过我。”
“诶,你。”小二见劝不动,听到那边有人喊,就跑过去了。
谢惊秋细细地喝着澄黄的酒,出神地望着对面的风雪,莹白而冷寂,纷纷洒洒然然,苦涩与辛辣短暂地疏解了心中的愁绪,慢慢地一杯酒就见了底,喝尽酒,他便一颗一颗地数着豆子,咸涩从舌尖漫开,一颗两颗三颗,像数着时间,又像在数着心事,似乎数完了,便足以踏上新的旅程。
“走吧。”那七八个人起身,仍就对谢惊秋发出邀请,“好”谢惊秋扬起一个灿烂的笑,本生得锋利的脸,在笑颜中变得柔和,与溢出的阳光与生机。
拨开帘子,便是风雪迎面,谢惊秋不由得怀念起酒馆里的温暖来,默默拉上面罩。
对谢惊秋发出邀请的人说话了“我叫郭四,他们是刘五,王二,李九……”谢惊秋看到一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根本没法将姓氏+数字的名字和人脸匹配过来,被叫到名字的人都对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谢惊秋也笑笑回应,声音从面罩中闷闷传出“我叫程呈”
不知是刘五,王二,李九还是周十,罗七拱起手来“程兄,幸会。”“幸会幸会。”
“程兄也是去参加兽王狩猎的吗?”郭四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
“不是,我是隐灵派的,前几日跟着师兄师姐到雪漠边缘历练,一不小心和队伍走散了,走了几天才到酒馆。”谢惊秋恰时地演绎了几分少年人的迷茫。不过,兽王狩猎,是雪漠周边城镇的习俗吗?谢惊秋想到那个银白长发的兽王,有点想笑。
雪漠中的旅程,就算有人陪伴也不太好走,谢惊秋遥遥地跟在一行人的后面,看着他们几个人轮换着背几个大袋子,行走间发出沉闷的响声,是什么呢,谢惊秋漫不经心地想。
一行人渐行渐远,逐渐来到雪漠的边缘,风速慢慢减缓,然而依旧寒冷而喧嚣,呼啸着刮过,带起临时小账“簌簌”作响,谢惊秋在自己的帐子里放了个傀儡,便隐入风中,漫无目的地在四周探查起来。许是酒馆与朝城离得足够近,只走了不过几里谢惊秋便看到了朝城远远的影子。
黑夜里的城墙很静,哨塔上点起了几盏明黄的灯,远远看过去时,只能看到光晕中城墙的高耸的壁,将灯光破开,肃穆地映着苍茫的雪漠,几千年前,这灯这墙也许映着归途的人,映亮他们的迷茫,也许它也曾映着将死的人,映着死前的希望,成为骸骨无法归的家,映着万年来不变的雪漠,映着世世代代的朝城人。
谢惊秋想起《十四州地志》中对朝城的描写:
“颖州之北有城名朝,处雪漠之边,黎民修者皆猎于雪漠,朝往暮归,路之骸骨皆作朝城状,故名‘朝城’。”
有人作诗叹曰:
“凄寒生雪漠,冻死仍朝城。”
风随着谢惊秋的视线,轻轻地刮过,拂上那古朴的“朝城”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