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恩人

    沈樵拍拍下衣摆沾染的污垢,发现无法掸净,不免有些咋舌。

    他知前年战事引得不少流民逃荒,好在今上及时出兵平定战事,才使流民得以回城。现下战况稳定,百废待兴,他们采诗官一职便重操旧业于山林田间替圣上体察民情,以便布政。

    现下只觉得郡陵民风着实有些彪悍,嗯,还有些许排外。

    一路上他瞧见的居民皆是神色匆忙,面带警惕之色,纵使沈樵有着张上好的样貌,又端着和善至极的笑容,那些人仍是避之不及,宛如什么洪水猛兽。

    也就方才遇上的主簿,同初进郡陵时撞见那位掩面垂泪的老妇人待他几分和颜悦色。

    像刚刚,他才同耕夫说明来意,对面就劈头盖脸送他一个字“滚”,连带地里翻起的新泥弄脏他的下摆。

    “以我覃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①”

    沈樵瞧着这生机盎然的耕作场景,实在不愿离去,恨不得掏出竹简随记几笔。

    田间开垦的年轻耕夫正忙活,没顾得上别的,扭头见他还仵在原地,心中不满溢于言表,语气不善地呵斥道:“春耕忙碌,少爷你还请去别处吟诗作赋罢!”

    沈樵毫不顾忌形象地蹲在一旁,稍稍挪了两步,撑着下巴,脸上带笑:“大哥,我只在这看着,不叨扰您,请忙。”

    耕夫手下动作愈快,只觉得这外乡人笑容轻浮又碍眼得很。

    田间小道有人似风一阵快步走过,沈樵正想扭头去看,就见待他没半点好脸色的耕夫脸色微变,干脆地放下农具,端起满脸笑容朝人招手。

    “晚娘——”

    被唤做“晚娘”的姑娘微微颔首,目不斜视朝前走去,脑后垂着两道长辫,衣着简朴单衣,腕上衣袖束起,很是干练,右手用粗布捆着刀具模样的物件,瞧着似乎有点眼熟。

    沈樵眼睛弯弯,双眼微眯,随着那耕夫的视线目送人远去,好奇道:“那人是谁?”

    对面人鄙夷地瞥了他,像在嘲讽他没见识,这才道:“郡陵无人不认得江家女,江家是纸鸢传人,小有名气,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江家独女手巧得很,你看我这背篓便是她一手编制的,用了三年还是这么结实。”

    “可惜近日县令在城内禁放纸鸢,估计母女两日子也不好过,江家现在也就她一个能干活,若是能让我帮帮她就好了。”

    对着他半句好话说不出来的人,现在却能掰着手指炫耀般展示着一切,沈樵大抵是看出什么,笃定道:“这么关注,你喜欢她?”

    沈樵笑着抬手,直指对方,也不等人反应过来就拍拍手站起身。

    不顾青年面红耳赤楞在原地,追着那姑娘离去的方向径直朝前。

    郡陵人或许是恰逢流亡困苦,着实有些避世不见,同他先前遇到那些热情好客的乡民大为不同。

    可这江姑娘听着对方形容应当是个受欢迎的,又是本地人,想必能通过她打听到更多的风俗人情,打入内部。

    沈樵这么想着,突然又有了信心,他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从田间走过,摇铃声声作响,荡漾着朝山路而去。

    —

    江羡晚轻车熟路往山上走去,这块地无人开垦,山上草长得比人还高,但是草木茂盛,有不少适用的药草,她随手捡了几个认得的。朝之前专门用来制竹篾的竹林走去。

    她气力极大,三下五除二便将所需竹子砍下,劈成两半放入背篓中,背篓中还挂着那只蓝翼纸鸢,原本没想带上,但是想起县令下的城内禁放纸鸢令。

    纵使她将那纸鸢复原了,可是伤及骨架,若是无法试飞成功便算不得。

    她摆弄着手上的风筝线,想着这山上人迹罕见,左右不见人影,不如在此试着放飞,看看除却头部的骨架还有哪些问题。若是无事,她其实想将那纸面裁下保存,再加修补,毕竟囊中羞涩,原料告急。

    江羡晚找了个较为平缓的坡,今天日光正好,洋洋洒洒照在树影上,天气宜人,更有微风拂面,很是适合放纸鸢的时节。

    她手中牵绳一松一放,蓝翼沙燕随风而动,飘飘忽忽朝着天上而去,只是身形不大稳当,跌跌撞撞,像个喝醉酒的人。

    江羡晚仔细观察着纸鸢的骨架,就见沙燕突然打着旋头往下一栽,急风忽过骤停,手上牵绳一松,她瞧着沙燕落下去的方向快步跑去。

    这是风力不足要坠机了。

    却眼见那纸鸢落到一个倒地青年的身旁,那位置十分不凑巧,是脑袋旁边,人还半死不活躺在地上。

    江羡晚:“……”

    当下心道不妙,她这纸鸢该不会把人砸死了吧!虽觉得不大对,仍是赶忙上前去探那人鼻息,发现还有气,且呼吸平稳看起来只是晕过去。

    她望着落在青年身侧的纸鸢,刚想悄无声息把东西抽回,人手突然动了一下,搭在上面,那是只骨骼分明又白皙修长的手,宛如白玉,江羡晚不知该怎么形容只觉得好看。

    虽好看,但她还是更想把自己风筝拿回来,两指捏住扯了一下,发现没扯动,怕把蓝翼沙燕弄坏的人只能皱着眉,最终还是放弃。

    日头正好,郡陵身处位置正是炎热地带,彼时不过三月却已是艳阳高照,她没想让人曝尸荒野,指不定多晒会真给人晒死了。

    她迟疑一会,停下脚步。

    说来惭愧,沈樵为采诗常年跋山涉水,体魄尚且不错,未料的是,他在这山上迷路了。早知不如请那耕夫同他引路。

    沈樵兜兜转转已是汗流浃背,烈阳高挂,此处气候不同京师,沈樵觉得些许不适,眼前发花,失去意识之前,恍惚见到一只鸟雀奔着他撞来。

    “原不是梦。”

    醒来之后,沈樵身侧落了只纸鸢,树影偏移,面上的灼热感已经散去。

    他抓着那只蓝翼沙燕瞧。

    在京城他曾听过金纸鸢的故事,父兄同他说道先帝旧事。

    先帝生性多疑谨敏,知命之年遭长兄背叛,处死反党后,夙夜难眠,常受梦魇困扰。恰逢诞辰设宴,请全国能工巧匠为帝解忧。有一匠人上献金丝纸鸢,那纸鸢上画栩栩如生,帝望见竟是梦中仙境,叹为奇观,龙颜大悦,赐封为传匠。

    儿时沈樵初闻,更是叹为观止,直感慨那是神仙在世,否则怎能准确揣测帝心。

    若沈樵没记错的话,那位匠人姓江。

    这下倒好巧不巧能解他儿时困惑了。

    沈樵嘴角微弯。

    捻着纸鸢上层薄纸,加之骨架在手上掂量,也是轻如鸿毛,感受不出太大重量,不知怎能凭风而起。

    沈樵再看那纸上沙燕,惟妙惟俏,很难想象这是乡野间存在的画技。

    他拍拍膝上泥土,打算去找人打听打听这个江家女,将其“物归原主”。

    而那纸鸢的主人已经从药铺换了些许药材,掌柜的还笑眯眯同她道若是想要整副药,可同他赊账,只需三日内偿还便可,只是价格……

    江羡晚看掌柜搓着手一副奸商模样,面无表情回绝。

    禁鸢令之事江羡晚未同赵春明提起,说了又不能解除禁令,只是平添苦恼。

    她照例在桌案前用竹篾和烛火,烧制骨架雏形,赵春明在旁捂着被子,被那烛火照得醒过来,皱眉看她忙活。

    赵春明又是几声咳嗽,脸色瞬间白了下去,再次旧话重提:“晚娘,你若能同寻常姑娘家寻门好亲事,娘这下也能安心去了。”

    “我瞧着那梁家大郎便是不错,为人勤勉,家里有几亩良田,对你有又意……”

    “娘,你还是安心喝药罢。”江羡晚打断她的劝说,从屋外取了汤药进来,摆到床前。

    赵春明看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更是气急,脸色又煞白几分,撇过头不愿进食:“娘往后就照顾不了你了。哪有姑娘家像你这样,整日在奔波,只为那死物纸鸢。”

    “可我们家不正是以此为生?”江羡晚叹息一声,她坐到赵春明床前,勺起汤药往人嘴里送,温声细语道,“江家纸鸢绝技到我辈未曾远名,怎可就此蒙尘,父亲也这么想不是吗?”

    当时江逢遭流箭中伤,死前还紧紧护着妻女,赵春明惊愕落泪,欲找人求助,江逢却握着江羡晚的手把后事都交代尽了。

    他说:“我儿,江家祖上是纸鸢传匠,这纸鸢技艺逢乱世最易遗落,虽不指望光耀门楣,但是断不可将祖上技艺断在我辈。”

    “北上蕹都,我的旧友金石阚祖上亦是纸鸢传人,祖辈是故交,若能寻得金家后人,请将纸鸢再传于世。”

    “金家后人……”

    回忆褪去,江羡晚抚着额头低声自语,“我难道就不可以吗?”

    禁鸢令下,生存尚且成了难事,去找金家匠人的事情也要搁置了。

    父亲逝世时,江羡晚看母亲哭得撕心裂肺,那时她尚不觉得什么,可能是在流亡途中见惯了生死,饥饿、疫病、战乱,多有不幸,在此途中谨小慎微活着已是不易,没能有多余的情感去考虑别的。

    回到郡陵,江羡晚重握父亲刻刀,方才察觉到物是人非,曾经父亲不允她使用的工具最终还是落到她手中。

    江羡晚察觉眼角有湿意蔓延,她强忍着难过用力咬住唇瓣,才使得没泪湿宣纸。

    屋内布局同他们离去之时并无差别,墙上所挂纸鸢,每一个皆有小名,江逢曾一字一句同她道来缘由,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只是有一点她不明白。江逢从未说过要将纸鸢绝技传授于她,她虽手艺了得,却只是照葫芦画瓢不得章法,总觉得不算正统。

    父亲就如此笃定金家匠人能在战乱中屹立不倒?

    江羡晚思绪烦乱,门外却传来喊声连同着脚步声。

    “江姑娘!”

    江羡晚出门去看,只见一俊逸青年负手立于门外,见这破败的门扉也不见嫌弃,反倒是好奇地左右查看。

    沈樵长得明眸皓齿,笑容爽朗明媚,似春日暖阳,只是这人未免过于眼熟,江羡晚很快认出来,双手握紧,正想着从哪边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开。

    就见他从背后掏出那只蓝翼沙燕扬声道:“姑娘,这可是你掉的金纸鸢?”

    还是,被人逮到了!

    江羡晚面无表情凛然道:“我不认得你。”

    说着手抓在门上,打算闭门谢客。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②”沈樵摇头晃脑笑道,显得有几分不正经,人却是越凑越近。

    他道:“金纸鸢传人江家,江羡晚。知你近日苦恼,在下能帮你排忧解难,真不愿听我详尽说道吗?”

    “登徒子,你怎敢碰晚娘!”

    梁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远远看见一男子逼近江羡晚,仔细一看那人正是午时缠着他问东问西的外乡人。

    当即放下篮子,怒火中烧地冲上去抓住对方的胳膊。

    江羡晚:“……”

    江羡晚抬起眼皮瞧着眼前这一幕,真想抄起扫帚,把这两扰人清净的一并清出去。

新书推荐: 金融牛马绑定圣子搞末世基建 邑姜 江**渡 霖山赋 今明河[修仙] 江心砚 念槐香村居 【蓝色监狱】漫步他的花园 【HP】雨夹雪 [七五] 当冥婚新娘撞上开封府执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