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羡晚觉得二人在门前拉拉扯扯实在不成体统,加之她对沈樵尚存半点良心不安,一手按住一个,沉声道:“你们一个个说。”
两个正掐着对方互不相让的青年,齐齐收手,四目相对,又很快别过头去。梁险提着被丢在地上的篮子快步跑回来。
江羡晚问:“梁险,你来做什么?”
看到梁险她就想起赵春明方才提到嫁人一事,连带着对人有些迁怒,语气不带半点起伏。
而梁险浑然不觉,只觉得江羡晚声音又轻又柔,听得他心痒痒。笑呵呵地挠了挠后脑勺,把篮子送过去:“晚娘,之前你替我和我爹修背篓,我还未谢过你,这些鸡蛋送给你,还有些我们家之前种的菜。”
江羡晚也不同他客气,道谢后接过,这才看向旁边另一个人。
“你又是怎么个回事。”
沈樵嘴角弯弯,冲江羡晚笑,双眼亮得惊人仿若被水波涤净的漂亮鹅卵石。他躬身行礼,规矩道:“江姑娘好,在下采诗官沈樵,此行下郡陵是为采集民歌、编纂成籍。这段时间都会在郡陵久居。”
语罢又朝梁险抱拳:“先前多有冒犯,抱歉。”
梁险张了张嘴,见对方诚恳语气又是带着笑脸,摸着脑袋说不出话来。
“我很感激江姑娘山上助我,现在是来归还纸鸢的。”沈樵再次将那蓝翼沙燕双手奉上,江羡晚觉得他应当是误会了什么,但此事就此揭过,她伸手想要接过。
沈樵却偏偏往后撤了下,笑吟吟同她商量道:“我知道禁鸢令对江姑娘来说很是困扰,我想帮帮你,我们做个交换吧?”
江羡晚谨慎道:“什么交换?”
沈樵说:“你有故事。”
江羡晚迟疑接了句:“你有酒?”
对面人不置可否,挑眉一笑:“我没有,可是县令可以有。能否告诉我关于纸鸢的故事吗?”
梁险父亲差他办事先行离开,临走前还依依不舍同江羡晚招手,只是后者脸上不见半点起伏,沈樵看着,更觉有趣。
真是好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说,能帮我解除禁鸢令指的是怎么个意思?”
家里货物多为纸鸢,往年初春客人都是络绎不绝,若是因为禁鸢令今年无法踏青放风筝,只怕他们家很难熬过这个开春。更何况母亲的身体……
想到赵春明颓丧的模样,江羡晚心中忧虑愈深,若是被母亲知道这禁鸢令,恐怕更要气急,等会又要同她谈起嫁人一事。
沈樵不知从何处取了把扇子摇着,隐晦笑道:“江姑娘随我去趟县令府便知晓了。”
见他这幅笃定的模样,江羡晚也有几分信服,想想在家也是无事,干脆随他前去。
路上沈樵突然开口:“你觉得县令是个怎样的人?”
江羡晚觑了他一眼,摸不准是什么意思,是在套她话还真是随口一问。
见她沉默,沈樵又笑着询问:“是不敢言?”
“谁说不敢。”
江羡晚思忖片刻,斟酌措辞:“县令大人是个勤政爱民的好人。”
沈樵又笑:“仅此?”
江羡晚很是困惑:“你到底想我同你说些什么?”
“我只是觉得有趣罢了,我跋山涉水途径之处甚多,听过不少真假传闻。现下不同人眼中的县令竟是天差地别。”沈樵摇着那扇子,随意合上,看向江羡晚,“有的人眼里他是个顶天的好官,勤俭爱民,崇贤尚德,执政期间并无大错,待下属及百姓亦不曾苛责。但……”
“亦有人觉得他是薄情寡义之人,表面功夫做得不错,待人却未见半点真心。这禁放纸鸢令仅凭县令一人心意,便将他人生路断绝,在我看来着实有些残忍。”
他话语一停,脚步也随之停下,似乎想听听江羡晚对县令的真实评价。
江羡晚难得正眼打量他,瞧着像个正经人,没半点偷奸耍滑的登徒子模样,只是话里怎么尽是沟沟弯弯要把她往阴沟里带。
她当即面色肃然道:“谁同你说的这些话?先生,我看你虽有些学问,可是这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江姑娘可是要同县令大人状告我诽谤?”沈樵似笑非笑望着她。
江羡晚偏过头去,不与他对视。
过了许久才听她低低道。
“功过是非,由民而定,民心所向,和睦安定,怎能不算是好官呢?”
沈樵点点头,颇为认可:“说得也是。”
两人走到县令府却不从正门入,江羡晚正觉得怪异,便见七弯八拐绕去后门,有个年轻的仆从在此侯着,见沈樵过来满是喜意。
仆从道:“大人,本事了得。这么快便将人请来了。”
江羡晚不知怎的,觉得这像个鸿门宴,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还是跟着人进去了。
江羡晚见到来人不是县令,面上划过些许愕然,又很快收敛恭敬拱手拜道:“老夫人。”
县令老夫人耷拉着眼皮看着江羡晚,过了会才缓声道:“晚娘,你儿时我还曾抱过你。该喊我什么?”
“……阿婆。”
江羡晚语气稍顿,还是顺从地换了个称呼,见此老妇人这才露出点笑容。
沈樵哪还不懂,顿悟:“二位原来还是旧识,倒显得我多管闲事了。”
“还是多谢郎君助我同晚娘相见。”
“哪里哪里。”
一个时辰前,沈樵正提着那蓝翼沙燕招摇过市,收获不少人匪夷所思的打量目光。无外乎两个想法,一是觉得他忤逆禁令实在大胆,二是觉得他这手上的纸鸢多半不是自己的。
他没走几步便被村头老妇人拦住,瞧着先前对他和颜悦色的老妪,沈樵面上也带着几分见老友般热络,同她招呼道:“见过老夫人。”
“你这是替亡孙烧纸?”
老妪点点头,被仆从馋着颤颤巍巍起身,盆里未尽的纸钱尚在燃烧,照得她枯槁面色都有几分红润,她抬手指着那纸鸢问道。
“小郎君,如此精细的蓝翼沙燕老身许久未见,这恐怕不是你的吧。”
“自然不是,我正准备物归原主。”沈樵颔首道,坦然承认。
老妇人不知怎的目光变得柔和,她道:“我先前便觉得小郎君不似常人,又有赤诚之心,愿被我这老妇叨扰,想必在城中定是颇受欢迎。”
其实不然。
沈樵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抓着额前碎发,随后又听老妇人请求。
“小郎君,老妇其实是郡陵县令亲娘。小孙年幼便离世,老妇很是忧心。孙女生前最喜手工制品,我正寻匠人修复遗物,不知你可否帮帮忙。”
所以这才有沈樵先前大言不惭,说能帮江羡晚解决禁鸢令一事,现在想来事情没他想的这么简单,沈樵摸着鼻子,颇有些尴尬。
江羡晚却不觉得意外。若真走投无路,她便是求着告着主簿也会想法子营生下去,她淡淡瞥了沈樵一眼。
看他难得老实,正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盯着地板,不免有些好笑。
见她看过来,青年又恬不知耻地抿着唇,朝她扬起个灿烂笑容。
王县令尚且还是秀才之时,一家同江家是为邻里,相互之间多有往来,江羡晚儿时确实同老夫人多有亲近。只是今非昔比,江家如今变得落魄,民与官大不相同,江逢尚且不愿攀那旧情,她更是没道理去攀附关系。
江羡晚低着头恭敬拜道:“阿婆所求何事,若是能帮上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不同你客气,晚娘,我先前找人修复孙女旧物,其余的皆是完备,只有这纸鸢,其他匠人皆是爱莫能助。你替我瞧瞧,看看能否修复。”
老妇人差仆从从屋内拿出旧物,自己请人坐下同议。
江羡晚垂着眼,顺杆子爬道:“那禁放纸鸢一事……”
“这事是王焕决定的,作为老母也只能劝几句,能不能成还得看他想法。”老妇人摇摇头,对王县令行事颇有些无可奈何,不过话音一转看着江羡晚的目光仍是柔和。
“不过工钱照旧,听闻你娘患病在床,若有需要只管同我提,旁人不肯收纸鸢,我还没这个顾忌。”
“不急,让我先看看王小姐旧物。”
“我不一定能修补完成。”
江羡晚自认不是什么能工巧匠,便是纸鸢的技艺也只是仿照着父亲的手法笨拙模仿,若是材料特殊的旧物,她也不确定能否完成修补。
仆从用敞开的木箧端着旧物出来,江羡晚往里一看,饶是见过许多不同寻常纸鸢的她亦是哑然,这倒是同原料难易没什么关联,只是这纸鸢复原恐怕是难如登天。
沈樵从旁边探头望去,亦是惊异:“这……”
“只能勉强一试。”
江羡晚皱着眉,摆弄那因受焚烧损毁严重的木制旧物。
几乎看不出是个纸鸢,半边身子都被烧毁,隐约看出是个鸟禽形状,具体是什么鸟禽有待商榷。纸面上的花彩更是斑驳连成一片,色彩浑浊交融,实在不像个工艺品,倒像是粗制滥造的劣等品。
只是摸着那粗糙的牵绳,确实是县令小姐生前最喜之物。
沈樵在旁摇着扇子搭话:“听闻县令这禁鸢令是因痛失爱女,怕睹物伤情,我们如此,会不会遭县令责难?”
老妇人拿起茶盅本想喝上一口,听闻面露愠色,将其重重磕在桌上:“呵,他对外竟拿这个借口与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