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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皮克在阿里斯蒂德斯大街的尽头与小法挥手道别。正午的阳光热辣辣的，刺得人脸颊生疼。我揣着小法妈妈硬塞给我的一大盒杏仁饼，跟在皮克身后，轻车熟路地钻进那辆停在路边的蝴蝶奔。

    车主约翰·皮克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房地产律师，待人谦逊随和，但我能看出他绅士皮囊下与他儿子如出一辙的混不吝底色。

    律师挂了挡，提醒我们系好安全带，随后拧开了车载音箱。华丽悠扬的古典乐声里，我和皮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电子游戏，很快抵达了位于城市扩建区中部的格拉西亚大道。

    下车前，我对约翰先生表示感谢，他透过后视镜给了我一个温和的微笑。

    “记得代我向马特先生问好，瑞弗。他上次送给我们的那部印度电影很有趣，是不是，杰拉德？”

    “嗯。还可以吧。”皮克朝我吐了吐舌头。

    “明天见。”我关上车门。

    “明天见啦。”

    八月的太阳炙热如火，我抱着甜品盒，穿过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精品店，踏入了那家位于街角名为“黄金雨”的音像店。

    断断续续的巴赫自楼上响起，迎客铃在我身后渐渐陷入沉寂。“冰箱里有牛奶和三明治。”老马特停下记账的手，雪茄上的八字胡抖了几下。“吃完后，立刻去洗澡。”

    老烟鬼是“黄金雨”的店主，也是我的监护人在西班牙的远亲，负责照料我在当地小学读书的妹妹。

    “知道了，知道了。”我应声，将杏仁饼放在收银台上，随意地抹了把头发，发现它们已经干了。

    “维拉诺！”头顶的钢琴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小莎琳从楼上飞奔而下，一下子扑进我怀里。我笑着将她抱起，转了一圈。

    小姑娘淡黄色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我低下头，透过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睛，看到了自己略显苍白的倒影。

    “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比赛怎么样？”她仰起脑袋问。

    “我们赢了。”我插着腰对答。

    老马特取下嘴里的雪茄。“听说你们队来了个阿根廷小子。”

    “…您的消息可真灵通！”我边上楼边喊。

    马特哼了一声，从抽屉柜里翻出一份报纸，摁在台面上。我很快叼着三明治走下楼。

    “阿根廷人？他会说加泰语吗？”莎琳问。

    我摇摇头，“说得不怎么样。”

    小莎琳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嘴唇。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们刚到巴塞罗那时，她的情况和梅西一样，对加泰语一窍不通，这让她在学校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幸而莎琳很聪明，也继承了父亲的语言学天赋，在我和马特先生的帮助下，很快在同龄人里变得众星捧月起来——究其原因，她那张酷似克里欧·戈德史密斯的美丽脸庞大概帮了不少忙。

    我捧起《世界体育报》，目光落在内页角落的一篇小文章上，其中提到了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正在资助一位患有生长激素缺乏症的阿根廷少年进行治疗的消息。

    生长激素缺乏症？我咽下三明治，把报纸放回桌面。怪不得呢，明明年龄相同，身高还不到我的下巴。

    莎琳双手搭在柜台边，踮起脚尖瞧着那篇报道。

    “维拉诺，谁是梅西？”

    “就是那个阿根廷人，他是个很厉害的前锋，我们叫他小跳蚤。”

    “很厉害…难道比你还厉害吗？”莎琳好奇地问。

    我话语微滞，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是啊，他比我厉害。”

    “怎么这样。”莎琳皱了皱鼻子，“我不喜欢梅西。”她盯着我的脸看了看，最后抬手拍拍我的胳膊，“别难过，维拉诺，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棒的前锋。”

    我啼笑皆非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谢谢，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棒的妹妹。”

    次日是星期天，我照例待在黄金雨替马特看店。今天的日头比昨天还毒，正午时分，店里客人不多，我瞥了一眼窗外，街上行人也不多。

    马特和莎琳在二楼看电视，听声音判断，似乎是部波兰老电影。

    我坐在柜台后，全神贯注地玩着《暗黑破坏神2》。屏幕上，我操控的圣骑士正与一群地狱犬激战，每一次挥剑都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剑锋所到之处，凶猛的火焰爪击悉数消散。我紧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迅速切换，一边躲避攻击，一边寻找反击的机会。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我用余光扫了眼门口，是一个穿格子衫的男人，手里提着几个运动品牌的袋子，看上去已经想好了要买什么。

    我的目光很快回到电脑屏幕，直到下一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爸爸，我们真的要在这里买吗？租录像带不是更便宜吗？”

    我怔住，随后大惊，猛地从转椅上站起。只见小不点正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关上店门。

    “你怎么来了？”我脱口而出。

    是梅西。货真价实的梅西站在那里。

    格子衫男人惊讶地看向身侧。“莱奥，你们认识吗？”梅西看着我点了点头。男人随即仔细打量起我的脸，“啊，我记得你，穿15号球衣的小伙子——精彩的鱼跃头球。”

    我有点意外他还记得我上周训练中的表现，不自然地咳嗽道：“是的，先生。不过那只是侥幸。”

    男人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你很有天赋。”

    我摸了摸鼻子，试图换个话题，“你们是来找录像带还是唱片的？”

    男人的目光于是转向孩子。梅西此时却突然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我耐心地等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弯腰从柜台后钻出来，走向“商业电影”区。

    我拿起《星球大战》和《蝙蝠侠》的录像带，“是这些吗？”

    梅西愣愣地看着我一气呵成的动作，眼睛在录像带封面上转了一圈，然后点了点头。格子衫男人上前接过，准备掏钱。

    我摆了摆手，“不用了，拿去吧。看完了再还我就行…不用急着还。”

    男人有些惊讶，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梅西拉了拉他的衣角，制止了他。

    “谢谢。”梅西小声说，赧然地笑了。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黄金雨。迎客铃在他们身后轻轻响起。

    我的视线终于回到了电脑屏幕上，那里的死亡提示狰狞地闪烁着。我扶额，叹了口气，重新载入游戏存档。

    然而，只过了两三分钟，迎客铃便再次响了起来。

    我抬头一看，还是梅西，他手里捧着两个冰淇淋甜筒，稳稳地朝我走来。他把蓝紫色的那个递到我面前——葡萄果酱清甜的香气顿时溢满了我的鼻腔。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冰淇淋，“谢谢……”

    梅西腼腆地笑了笑，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徘徊，然后转向了发光的电脑屏幕。

    “《暗黑破坏神2》，暴雪的新作，你有兴趣吗？我可以借给你。”我说。

    梅西有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我们家还没有装电脑。”

    我理解地点了点头，意识到他来到巴塞罗那也不过才两周。“那你想看电影或者听什么歌，随时来找我。”

    男孩轻轻颔首，朝我挥手告别。我看着他走到门边，在推门出去的前一秒突然回头，认真地说：“明天见，维拉诺。”

    我愣了一下。维拉诺是哥哥给我取的中间名，意为夏天，只有他和莎琳会这样叫我。

    还没来得及回答，迎客铃便再次陷入沉寂。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盯着狰狞闪光的电脑屏幕，索性关了游戏，来到楼上。

    马特和莎琳一人霸占着一个躺椅，都睡得很香。一旁的电视机里，灰头土脸的主人公正在废墟平原上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背后的天空中飞过鸟群。

    我从柜子里拿了两个薄毯，铺到他们身上。再次抬头时，电影已经放完了，屏幕上滚动着制作组名单。

    我在电视柜上看到了录像带的空盒子，片名是《灰烬与钻石》。我从播放器里取出光碟，走下楼，弯腰钻进柜台，将它放入电脑的光驱。

    几秒钟后，影片在一阵悠远绵长的牧笛声中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