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晗山后山山顶。
身穿绛紫色衣服的弟子向前不断挥剑，每次都维持着稳定的速度，这是燕晗山的一字诀，一生万物。
“你可知你今日挥了多少次剑？”无波无澜的声音响起。
方微至抿抿干涩的唇，吸了口气，笃定道：“一万三百零二次。”手上动作没停，继续划出一道剑锋。
从上山起，方微至便被他勒令每日练剑诀基本功。他让方微至练基本功也从不亲自演示，只给一本名为“初日”的剑谱。
但这人每次都会问他挥了多少次剑。方微至不懂，难不成从自己每日卯时在山顶开始练剑时，就一直盯着。也罢，这人自己把他带上山的，理应对他负责。
方微至收好剑，嘴唇轻抿。心里想，都十几日了，怎么每天都是这句话。
山风呼呼作响，破败小亭里斜靠坐的人挑挑眉，举起装满水的茶杯，轻笑道：“过来喝杯水，练了一天不累吗？”
方微至三步作两步走，像飞兔疾行，一眨眼就跑到这人身旁坐下。
下一瞬，手里的茶杯也到了方微至唇边。
方微至一点没形象，把茶杯放下移到他面前，有点撒娇的口吻，说：“沂大人，我还想喝。”
明明茶壶离方微至更近，但沂没说什么，只是给他又倒了一杯。
“这茶是用那条朝南的溪流里的紫苏泡的，清热解毒。”
方微至支着脑袋，一大口饮尽。还是问出了憋了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教我剑招？你不愿意当我的师父？”
意思是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沂眼里流出点笑意，不过他正色回道：“我没有看不起你，”又安抚的摸摸方微至的头，身旁的人年仅十五，沂手一低就能摸到他浓密长发，“你的师父自有人来当，我不会当你的师父。”
沂起身拉着慢吞吞低头戳剑的人，哄他：“今日是什么日子，还记得吗？”
方微至这些日子把心思全投到练剑去了，连上山前一直在沂嘴边念的岁除都忘了，如今被沂念起一下来了兴致，试探性说：“我们要去山下吗？我见季影他们昨日便下了山……”
“是。”沂盯着方微至因紧张而捏起的掌心。
得到沂的答案，方微至上山起练的剑招好似有了发泄，全身骨头都舒畅了。
沂带着方微至下了山，年末最后一天山下热闹非常，耳边中时不时有烟花爆竹声声响起。
二人并肩走着，沂侧过身直视方微至，问：“饿不饿，想吃什么？”
方微至自是饿极了，他还没进修炼一途的门，哪里像沂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很快思索一番说：“今日是岁除，沂大人你知道今天要吃什么吗？”
沂忍俊不禁，假装不知说：“小方道友，我从前都不下山，要不是你前些日子日日提醒，我是不会记得这欢喜日子的。”
方微至见他配合，背过身去，扫了眼临近街坊食肆。拉着沂的绣金衣袖，直冲冲朝着最里面冒着炊烟的瓦房走。
等走近一瞧，原来是元宵铺。
过了片刻，热腾腾的元宵便被小二端了上来。鼓鼓囊囊的元宵塞满了他的嘴，方微至满足笑眯了眼，像只吃过冬松子的松鼠。
傻子。
沂摇摇头，前十五年泡在金银罐里长大的孩子竟然会因为一碗普通的元宵这么开心，是不知富贵为何物还是此心本空？
方微至没过多久就叫嚣着要走，因为他又听见砰砰的爆竹响了。
“诶，你在这儿等我，我等会给你个惊喜。”方微至没管他听没听见，一溜烟跑走了。
窗外万家齐乐，而自己却要在这儿等方微至回来，忍受一时半会的落寞，沂不免有些不是滋味。但一想到能得到的东西，沂又觉得这点等待不算什么。
可惜沂先等来的不是天真烂漫的顽皮松鼠，是燕晗山两个早早下山的顽猴。
“沂大人，你什么时候走？”
季影穿着兔毛绒新衣，额上画了个红色花钿，清新俏丽。在她身后，探出个同样画了花钿的女子，不过身量大概只到季影腰侧。
她瞪大一双杏眼，疑惑地问：“沂大人你要走吗？”
沂点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对小霜的答复。他拍拍板凳示意二人过去坐，又说：“我还不急着走，或许还要等三五个月。”
好吧，季影想已经够久了，原本沂大人是打算回来便一走了之呢。
二人双双坐下，谈起这几日下山来见的异闻奇事。
一是琉璃海那边王储战事又起，许多人流离失所。讲到这只是草草略过，因为小霜还太小，离别与眼泪是大人的劫难。二是小霜似乎对占卜一道感兴趣，在下山路上遇到个用桐叶卜卦的人，说是跟着他必有造化。
听到这儿，沂脸上一晃而过惊奇之色，神秘道：“小霜，你回去要多添饭，不然以后走不了天骄路了。”
“好，我以后每日都吃两碗饭。”小霜鼓起脸颊，觉得不太对，补充道：“除了有山主你煮的双生鱼片的时候，我要吃三碗！”
沂和季影都没忍住，相视一笑。
季影又提议：“不如，回山前给小霜带几册占卜一术的书？”
沂自然满口答应。
小霜和方微至一前一后随他上山。小霜胆子小些，一上山便黏住了季影，顺理成章拜入季鹰门下，虽有天赋，却对修剑一事不感兴趣。如今好不容易能学点什么，当然是依她。
而方微至从被自己带着起除了睡觉等小事，上山前没有一刻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反而是上山后，从后山屋子随意里找了本剑经给他，自己不过说了句，每日勤加修炼，就一刻也不停的开始练招了。
每日至少万次挥剑自己是看在眼里的，刻苦有韧性，但有时这不是件好事。
连每日自己练了多少次剑招，都能一五一十数清，还不如不练，反生心魔。
季影还在津津有味地说着，左不过哪里有异兽降世，右不过今日哪里烟花最盛云云。
沂默默听着，偶尔点下头，以示他在听。只是他锁着眉回想方微至最近练的剑招，不行，手臂太软，握剑时手肘应该再用点力……
他往窗外望望，这也有些太久了吧。
“好了，我们出去逛逛吧，今日难得这么热闹。”
季影滔滔不绝的嘴悄然停住，忙道：“沂大人，你想去北边还是南边？”
这家铺子处在这条小巷最里面，按理说只有北边路可走，沿着河岸能一直走到灯火通明的岸口。可这家铺子修在拐角口，越过后门处可寻得柳暗花明。
三人在小二的指引下穿过院子里满园芬芳，踱过石子小路，终于走到了木板后门。沂付了饭钱，又多给了引路的两枚铜钱。
季影伸手半推开年久失修的木门，嘎吱一声，夜风从缝隙里钻出来。
“真走这儿？”这还没推开完就妖风大作了。
沂没吭声，走到季影前面径直拉开木门，果然黑黢黢一片。这些都吓不到他，沂转过头说：“你们俩害怕就在这等我，或者走出这个店去北边的闹市逛逛？反正到时我会回来的。”
季影和小霜没熊心也没熊胆，立马扔下沂跑了。沂无奈关门，大踏步走进黑暗里。
“好了，快出来了。”
没动静，沂不死心。
“她们已经走了，我们俩去看烟花。”
话音未落，砰砰两声，余光里满天烟花绽放在夜空里，照彻这方小天地。
沂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原来砰砰不是烟花声。他凝视着方微至问：“怎么去这么久？”
瞳孔里的人比烟花还要耀眼，他慢慢的说：“因为，我去给你准备惊喜了。”
“从前我在阿母院子里就常看烟花，那里有到处搜罗来的珍奇玩意儿。有些光靠法力就能隔空点燃，还有些靠法力能…直接变出来。”
“等我修成，我就在燕晗山上给你放烟花，”他顿了顿，“即使不过节。到时候，就能听到好多人感叹‘山上住了哪个奢靡的神仙，连不过节也要这么奢侈’。”
“我就挥挥手，跟他们解释说，山上没有神仙，山上只有我们山主，沂大人。”
沂醒了神，好笑道：“山主也不能这么奢靡，只有山神才有无尽的钱财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