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贪欲究竟怎样才能满足?
古人云,人生四大幸事,不过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细细想来,方微至好歹也算遇见一件。
少时意满,不知事时花间游湖,当得西坊客满读书郎。一朝失势,也当得人间落水狗。
有时方微至也在想,老天是不是给他开了个玩笑。他偷喝父亲酒时没遇见沂大人,在学堂一挥而就写得好诗时没遇见书友沂大人。
为什么偏偏让他在最狼狈的时候遇见了沂大人。
方微至从小温习百家书苑,虽然有那么一点儿爱喝父亲方流之在院里埋下的桃花酒,但也被父亲寄予厚望,等待他位列三公,殿上面圣的那一日。
但这一切都在父亲发现他不是亲生血脉时戛然而止。
方微至从来没有觉得自家的院墙有那么高,那么厚,他孤零零站在院墙外,连墙边的桃花树的芽都看不见了。
最后一面,父亲用冷峻板正的腔调说,已经把他逐出族谱,以后再也不愿见他。
只丢下一个装有百两白银的箱子,便头也不回的把他留在从前一家在郊外避暑住过的田庄里。
方微至开始为自己筹谋生路,百两银子做吃山空又能用多久。
虽说方微至不愿连累朋友,但无人问津时,心里也是有些悲痛。
他想去私塾当个教书先生,人家嫌他太年轻,且未考取功名。
但谁又知晓,这个年方十四的少年还被当今圣上夸有文心一点,且就在不久前的伯牙诗会上。
大概三月过后,他便放弃了。
多数店家看见他,还未等他开口就已关门谢客。有极少数店主愿意听他说完话,可是然后呢,然后就是怜悯的沉默和无奈的劝告。
有谁愿意和当朝太傅作对呢?别说是教书先生,就是卖力气的杂耍恐怕他只出摊不到半个时辰,京兆司便会来让他别再卖弄风骚,回家做他的无父无母孤儿郎。
但不试试怎么知道,或许能摆上一个时辰呢。方微至吸了很大一口气,给自己鼓气。
秋风扫落叶,他路过时习惯性扫过一眼,如今那高大的院墙上真的连桃树枝芽也看不见了。
…………
西市热闹至极,人潮涌流。
方微至被人挤得咬紧了牙,背上背着个蚕丝包裹,手上加重了力道,把方块石头紧紧抱在怀里。片刻,灯笼照亮了西市各色人摆摊的面庞,方微至也终于找到了一个没人抢的空位。
因为石头是实心的缘故,方微至只能皱紧了眉头,摇摇晃晃躺下。
他竭力吼出一声来,“乡亲们看一看,我来表演个胸口碎大石。”
可惜百姓早已看厌这类勾栏杂耍,仅有几个脑袋转了过来,还没有人被真正吸引过来。
方微至抿唇,加大了声音。
“我可以举着石头的同时写一首好字。”
说着,他右手撑起那块足有两石重量的顽石,左手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笔墨纸砚,竟然用左手开始写字。
渐渐地,方微至听到夹杂着不同声音的议论,但音量不大,总之是在赌他能否写得一手好字。
胸口碎大石者,世人多见;占得清风文墨者,世上十有三;能文能武者,世上十有一。
但能文能武又如此年纪,却又在此杂耍者……世上有几人?
不,可能许多人都看出这个少年不善武力,可是仅仅这些就已经足够看客们看上一场热闹了。
有胆大的小孩儿,甚至直接凑到他身旁看他写的文墨字迹。片刻后,方微至举起手中贵纸,大大方方略过他们奇异的脸庞。
方微至见都如此神色,适时开始讨要捧场钱。但热闹好凑,钱不易出,众人脸上开始显露犹豫之色。自觉看完热闹,方才还围满的人群已散去一小半。更多的则是等他拿出更妙的绝招。
眼见无人出钱,方微至肉眼可见的焉了。
此时,一位面若桃花的公子悠然道:“这位小兄弟如此费心竭力,但却无人捧场,岂不寒心。无碍,沂某先来表示一番。”
十两白银被稳稳地放入碗里,几个月来忐忑不安的心好似也被稳稳托住。
像是有了领头羊般,虽然后来得到的奖赏都没有这十两大方,但零零总总也算有些报酬。
方微至数好今日营收,准备收拾东西回郊外,他没钱住客栈,郊外小院至少还有他没带走的衣服,足够他生活一年半载了。
“你明日也来吗?”
方微至抬头,见是刚才第一个给自己赏钱的公子,随即露出一个皎洁的笑容。
郊外离这里太远,坐马车太贵,牛车太久,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来。
可他还是说,他会来的。
方微至问他是否姓沂,他说是。
方微至又问,哪个沂。
问是不是‘宜室宜家’的‘宜’字。
沂轻笑,摇头时墨发上的玉冠发带随着方微至的心跳缓缓晃动。
他更靠近了点,试探性拉方微至的手。
见他没有动,沂牢牢固定着他的手心,有力的指尖在他掌心滑动,一字一句道:“是沂水弦歌的沂,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像这四个字一样。”
方微至无法应答,心脏像被捏了一下,因为他此生应该很难达到这种境地了。
不过他还是笑笑,从沂手里挣脱出来,和他约定了明日再见。
走出几步后,大概是这里太安静,方微至发觉有些不大对,前方告示栏处许多人围在那里,鬼使神差,他向前走了两步。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上面的字,每一个字都戳着他的心窝。
“晋王谋反,现已伏诛。晋王家眷及其党羽即日起查封家产,流放北原。”
方微至愣神了好久,身躯有些发晕,最后却一字未言,推开人群走了出去。
百姓议论声里,他缓缓落下一滴泪来。
…………
半明半昧间,薄纱帐中方微至眯着眼睑,确认四周天地。头顶还是檀木做的床檐,匠心雕刻的雪花在上栩栩如生,像要飞出高大镂空的木架跳到方微至眼里。
方微至翻了个身,鼻子凑到枕头上,闻熟悉的花香味。片刻,他觉得味道不对,眉头微皱总觉得一股潮味,拿起枕头走出房门。
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他只是走到铺满青草的石板路上驻足停靠,感叹下今日的天气不错,阳光明媚。没停留多久,他向着涯边走去。
方微至伸开五指,带着冷意的阳光从指缝中贴过来。
就这儿了。
方微至把枕头稳稳当当放在靠着脚边的“小磨”上,心满意足地从衣袖里掏出了剑经。
小磨是一块山,是方微至的磨剑石。小磨是沂从燕晗山最高的一座山峰上搬过来的,虽然不影响它也是最小的一座山。
方微至抬手起势,木剑随着他手腕发力挽成各种剑花,似苍狗般变幻莫测。
山风撩起他的青色衣袍猎猎作响,犹有几分仙资。在日光的映照下,方微至那双黑瞳显得格外单调,似乎要把丛生绿叶的光吸进整个眼眸。
良久,他将剑随手放在小磨正中心。两腿齐弯,上身直立,换练马步。
那本剑经早被遗忘在了飒爽凉风中。
方微至眼前一片黑暗,整个人融进了寂静里。这方天地好似只有他一个人。
蓦然,眼皮有柔软的触感惊动了剑修。他睁开圆眼,抬起手适应了下光线,一片桃花瓣静躺在手纹分叉路口。
他眺望远方,山崖下连绵山峰起起落落,海浪拍在岸边激起朵朵可爱浪花。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了千丈外海岸边。
那里有一艘庞大帆船正在靠岸。
“师兄,我回来了。”
人潮中一个身穿月白道袍的人对着海岸之上招手,如若不是在船上,恐怕她就差跳起来了。
方微至点头,怕她看不见,又用传音术道:“看见你了。”
女子唇边这才漏出一抹笑意。
方微至收好剑经,提起剑,算账问:“你下山五载,就学会打断师兄了?”
“我哪敢?这不是燕晗山无春花,我从端州摘一朵献给师兄嘛。”
这还差不多,方微至转身,从大小山峰跃起落下。
很快,等船真正靠岸时,他已经站在了五步之外。
方微至本来想带着小霜一路从山脚徒步爬上燕晗山,但小霜体力不支,才爬到一半便开始打晃眼儿。
小霜坐在地上,抬头看无情的方微至,抱怨:“小师兄,怎么五年了师父还不允你下山?”
小霜当初上山拜入季鹰门下,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但沂大人云游五洲后,方微至一直不肯拜师。偏要等沂大人回来。
天下修者大都是师出有名,方便资源分配和生死大事交托。方微至虽然是燕晗山弟子,但自己琢磨终归不是个事,万一哪一天走了岔路,到时山主回来季鹰怎么交代?
这是季鹰给方微至的理由。
方微至只好咬牙认下,最终做了季鹰的门下弟子,一跃成为了燕晗山武力最强长老的亲传弟子。
可是每每想到没有成为沂大人的弟子还是会遗憾。
“哎呀,要我说,你当初就该死皮赖脸的跟着沂大人去,”小霜眨巴眼,累的又喘了口气,“甭管是撒皮打滚还是……跳这山下的无妄海。”
小霜伸出手指着远方的海口,方微至视线顺势移过去。
波涛滚滚,吞人心魄,好似在说那是方微至此生都可望不可即的彼岸。
方微至转过头,闷闷的说:“不在乎做什么都没用。”
小霜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不见方微至的脸了,别是哭了?
这不好,怎么重逢未庆泪先流。
“我带你翻山回去,这样总行了?”
小霜没说不好,她求之不得,虽然可能姿势有点风险。
于是,就能看见燕晗山群里,一个少年手臂上扒拉着一个少女,他们以极快的速度点过山头,仔细听还能听见少女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