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赵跃粼第一次见面的记忆,我总以为我已经快要忘了。
现在站在小小的房间里回忆,发觉过去其实一直存在,它们只是静静地坐在某一个午后,扇着蒲扇,在永远不会改变的晴日里,就这样看我一次次变成一个和以往完全不同的人。
在那场车祸之后,我在亲戚家待过一段时间。他们收留我,是出于育有一子的中年人仅剩的同情和怜悯。
母亲生平几乎从不走亲戚,父亲却不同。
他习惯了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奔走在不同的家庭之间。虽然他也并不喜欢送礼和拜年,但每年大年三十他都会忙到傍晚六点才回家。
在我出生没几年之后,奶奶就去世了。那时父亲还不是大律师,他刚刚进入社会,工作也并不稳定。
他和奶奶打电话时常常说多两句就会吵起来,那是过去不断的质疑和不被信任的反刍行为。
所以父亲很少主动联系她。只有在大年三十的时候会陪她在老房子里吃一顿团圆饭。
他很少去思考别的。奶奶只有他一个儿子,其他亲戚也有自己的家,他每次咽下那些饭菜的时候,都不愿去想过去的一年,不敢去想这顿饭由谁怀着怎样的心情准备了多久,他只敢对着未来的自己说,再努力一点,再忙一些,再走快一点,那个美好的将来总会到的。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整理着堆成山的案例,几乎要被埋进法条里,在午夜寂静的办公室,得知了奶奶去世的消息。
第二年是父亲在我们自己的家里过的第一个年,也是他开始走亲戚的第一年。
父亲前几天主动提出来当主厨,母亲在厨房打下手,微弱的水流声盖过电视中的动画片,从厨房流淌到我的耳蜗。
窗外的鞭炮声响了一轮又一轮,天已经暗了,我深觉无趣,去书房拿出一本书开始读。
那真是一本无趣的书,看完四分之一,只有无数的错别字。我不明白这本书为什么会被陈列在母亲的书架。
再读不下去的时候,父亲刚好摘下围裙。
春晚已经放过好几个节目。
母亲一开始不理解他今天的行为。
“这些亲戚都是不够稳固的关系,哪怕送再多的礼出事的时候人也照样跑得没影。大过年的,你没必要这么为难自己。”
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过了一会儿同母亲谈起过几个月上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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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把那本书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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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收留我的亲戚并不是父亲那边的,反而是一对我从未见过的中年夫妻,他们似乎是舅舅舅妈一类的;而曾经父亲热衷于拜访的那些人,好像已经在事故那天遥远的鞭炮声中逃至遥远的天那边。
所有和命运约定好的一切,都没有到来,无论是父亲期许着补偿奶奶的未来,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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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对夫妻并没能坚持很久。
我后来才认识到,其中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我是一个性格怪异的小孩。
他们有一个性格张扬的小儿子,在我刚刚到达这个家里的时候,他们对十一岁的我客气了一句,“小钰,你弟弟平时调皮,你当了哥哥可要好好管教管教他。”
这样对客人说的话。
我当真了。
我像是一个听不懂话的幼稚的小孩,突然被敬重的长辈赋予重任,拼尽全力想要表现自己。所以我模仿着母亲管教我的方式,每天都跟在这个调皮的弟弟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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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应该这样做。”我严肃地看着他,今天第十次说出这句话。我尽量对这个刚到我胸口的小孩拿出最大的耐心,他以后就是我的弟弟了,我应该好好对待他。
“你这样做会……”我用从老师和母亲那里学来的道理想要规劝这个不懂规矩、不知分寸的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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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夫妻的家里并不大,我住进来之后,弟弟不得不和他们住一间房。
我那时丝毫没感受到他们像对客人一样客气疏离的态度,我只以为他们很喜欢我。
直到小孩某天受不了我了。于是在那之后,他们下定决心把我这个别扭又古板的麻烦送走。
他们还是笑着的,像我第一天被领过来时一样,但笑得还要更假一些,那些怜悯也在这些日子里被磋磨殆尽。
“小钰,警察叔叔来接你了。”
好像我这些天,为了融入这个温馨的新家做出的努力,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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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这段时间麻烦舅舅和舅妈了。”
送我走时,小孩也笑了。那是他被我管教后第一次对我真心的笑。
——可惜是在我要走的时候。
然后我被送到了孤儿院。
吸取之前被这家人赶走的教训,我收起了我的热络和母亲赋予我的完美主义,扯着笑向这些比之前的弟弟还要小的孩子们,凹出一个亲和的语调。
“我叫秦钰,今年十三岁。”
但是很遗憾,我还是没能融入这个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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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时,已经是初夏,刚要飙升的气温被一场又一场大雨扼杀。
其实现在一切都挺好的。他们俩都是严谨的人,在接受这个案子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警察进到家里调查的时候,书房里安静地放着两份格式严正的遗嘱。
他们有一段时间被当做奋不顾身的英雄,我是这场慷慨赴义里最微不足道的悲剧。
他们安排好了所有物品的去向,只有我,还要独自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生活的风暴。
他们还没有教会我,该怎么一个人去医院看病,该怎么若无其事地在学校和同学共处,该怎么面对全是怜悯和同情的目光,该怎么对待这两座冰冷的孤傲的墓碑。
此时,我又十分庆幸,这些情感,我永远都无法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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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像过去一样,在他人的反应中揣度出一条属于我的路。
在来到孤儿院将近一年之后,我独自来到墓园。
不知道品种的树,纤细,像一群插在土地里的钝剑;很密,恰好又起了一场雾,墓园像是一座永远都走不出去的森林。
去年来的时候是没有这样的体验的。当时我还在那户好心人家里,夫妻俩陪着我一起来,看着我跪在墓碑前面,不忍地在一旁抹着眼泪。
那时他们牵着我的手,说以后就把新家当做自己的家,我低着头,很快走出了这片充满悲伤和遗憾的地方。
今年就只剩我了,我才有机会感受这样无尽的沉重。天空变得很低很低,苍白的云密布,下着细细密密的春雨,冬天也还没有完全离开。
下了墓园的那条路就是丧葬走的那一条,此时传来悲伤的声音。路边有个烧纸的砖房,红色的砖石已经被黑色覆盖,火焰跳跃着,像一个进行神秘仪式的吉普赛姑娘。
等到这家人走后,我拎着刚买来的纸钱和金元宝,倒进昳丽的火焰中。
他们还在不远处,队伍并不长,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男人,抱着骨灰盒,打起黑伞向前倾斜。那把伞只是遮挡着小小的轻轻的盒子,他整个肩膀的布料估计已经湿透了,只是恰好是黑色,外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后面稀稀拉拉的队伍中,人们一只手攥着一捧米粒,另一只手偶尔随意地抓起几颗向后抛洒,这些米粒落地的声音很轻,比这场春雨落下的声音,还要更轻。
沥青路有些稀疏的白点,像是一片天空,闪烁着一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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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墓园回来之后,我又在孤儿院过着日复一日平淡的生活。
细雨飘落的傍晚,孩子们在花园里玩捉迷藏。
我曾试着同他们一起,只是我早已经过了认真游戏的年纪,却又还没学会如何才能让他们和我玩时一直保持兴奋和愉悦。
简而言之,我成为了一个无趣但是不够成熟的大人。
所以我常常只是看着,看着这些孩子追逐蝴蝶和飞鸟,追逐彼此和雨中刚刚落下的树叶,他们令我有种想要在风中跑起来的冲动,却从不告诉我该去追逐什么。
好像无论我做什么,总是会无疾而终的。总是在某些时刻、某些话语中,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那样简单而唾手可得的能力,变成儿时玩伴眼中最无聊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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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这样悲催的体验也是我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自己选择的吗?天生就有一层厚厚的鳞片,就像雨林里的蜥蜴,日复一日的坏天气,它只是眨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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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这样无聊而愈发失焦的岁月中,赵跃粼出现了。
他曾经也是这个孤儿院的孩子,每次来的时候总是和小孩们打成一片。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抱着一个三岁的小姑娘,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那一刻,我想到了傍晚闪烁的、轻轻跳动的湖水。
后来,我想,他的名字起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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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比我大了两岁,一开始他也只是和那些小孩一样,并不打扰我这个怪人的生活。但直到后来我们真正认识的时候,我发现他对于世界总是敏感而温情的,这是他的天赋,在他有过孤儿院的这段经历之后,更加明显。
在雷雨最猖狂的那天,他来找我了。
兴许是院长告诉了他我的过去,总之那天他站在我面前时,雨水已经是一团吵闹的火焰。
对于斑驳的往事他什么都没提,他没有放任自己的同情心,他只是同我温和地讨论一切,关于对话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就像雨后出现的阳光,安静的温柔的,出现在偶遇的水滴上,在路过之后又像从未出现一样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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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光在平常的日子里打散,游弋在层叠的云山中;一切都变得温馨美好,巷子里交相应答的叫卖声,在疾驰而过的风中远去;我的过去是一个又一个无疾而终的四季,是一次又一次没有终点的迁徙。
他是在生活里的。
他的文章里有一片永远富饶的田野和永远盛放的鲜花,翠绿和丁香紫,地底是巨大的、时时刻刻跳动着的心脏。
他的生活是宁静而蕴含蓬勃生命力的湖水,他的灵魂是一束燃烧不灭的篝火。
我想起了那本书,在充满错别字的前半部分里那位富有同理心、精心经营着生活、灵魂澄澈透明的女性。
站在主题名为生活的博物馆门口,是他第一个邀请我。
他也是向导。那里装着生活中美丽的一切,他一个一个、不厌其烦地向我介绍,无论是忙碌一天后抬起头看的火烧云,还是用尽的、干涸的笔墨,他说它们为他的世界贡献颇多,用这些笔写下的文字反哺了他的生活——无论是重读无数遍一如既往的慰藉还是丰厚的稿费。
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很好的作家,对于文字,对于他的生活,还有我。
其实在赚到稿费之后,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经营他还有我的生活。我想,他一定有个什么十分伟大、崇高的理想,那需要他有一些经济上的资本。
这个想法,终止于我们认识后的第一个冬天。
他带着我出走了,用他和他的文字,带着我从这座城市逃走了。
我们来到了一个从来没有下过雪的城市,它坐落在山峦和湖泊之中,道路旁的树好像还在春天,看起来完整而温和。
与其说是冬天,我更想形容它为早春。没有雪,没有雨,只有稀疏的云和纯蓝的天空。
太阳常常挂着,亲切,干燥,温暖。没有那么热烈,像他文章里的妈妈。
“只是她未曾学过诗歌,否则她一定有一片,一遍又一遍燃烧的天空。“
这是一座不够发达、不够忙碌的城市,在大路拐入巷口的时候,还是有孩子们打闹嬉笑的欢声,还是有米花在火炉中突然炸开的声音。自行车的踏板慢慢旋转,像一座移动的钟摆,一秒一秒,把时间撒在金色的路上。
在热闹的小吃街买了当地的美食,坐在民宿里,我感慨着,这真是一个懂得享受的城市。
不过与当地平和的气候不同,当地人十分热情,这里的小吃也几乎都是烫而辣的。
我们两个看着彼此赤红的脖颈,听着杂乱的呼吸,突然开始大笑。
这次旅行他下了血本,订的民宿还有一个很大的阳台。夜晚渐渐深处,我们躺在阳台两张平行的吊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安静地阅读慢慢流动的星空。
在我快要在浩瀚和绚烂中入梦的时候,突然听到他轻轻地说。
像是耳语一般亲切温柔,“小钰,快祝我生日快乐。”
“嗯?不是还有几天呢……“我困倦着,不太清醒地回答。
“今天是农历生日,“他顿了一会儿,轻笑着说,“在以前的那个家里,我只过这一天的生日。后来到了新家,才过的阳历。“
“我没什么立场再提过去的事情,因为他们已经很用心地在爱我了,但我想,没有人能做到不怀念吧。哪怕知道过去的一切凭我根本无力改写,我还是会做这样的梦。“
“快祝我,生日快乐吧。“
“粼哥,“在他慢慢讲述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他的身旁,“生日快乐。”
他的泪水从眼角落下,像一颗一闪而逝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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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的是,没过几天下雪了。
在北方的时候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柔和的下雪天。下雪的那天,雪甚至没有我靴子的鞋底厚。这座城市也没有因为下雪而冷却,反而更加热络,像是迎接一个出游多年的友人。
小孩从深巷中穿出,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慢慢飘落的雪花,他应当是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对雪充满了好奇和亲近。
“妈妈你看!我没看错,真的下雪了!”
大人们看到这样的雪天好像也有点惊讶,又看着在浅雪里奔跑的男孩,他的妈妈只是温柔地叮嘱他小心地上滑。
雪只下了那一天,还没来得及没过脚踝,就已经像突如其来的浪潮一样无声退却。
像一个暗恋者谨慎卑微地造访被暗恋者的境地。
好奇怪的比喻,我也觉得奇怪。
后来我们还去过很多地方,但这个被他选作起点的城市,最适合回忆。
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