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后来在中考的时候,我考进了一个还算不错的高中。

    同年,赵跃粼参加了高考,他的成绩很好,最后如愿考上了当地最好的大学,还是王牌专业——天文学。

    我想,真好,他的文章教他免于落俗。

    在这之后,我变得有点忙。我搬出了孤儿院,回到最开始的那个家中。那里已经灰尘扑扑,我和他收拾了很久才能容人住。

    我还尝试自己写一点东西。一开始只是单纯在他的鼓励下打算写写,可惜我有这个好编辑,偶尔我也能得到一点点稿费和打赏。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去了Z地,一个纯粹清澈的地方。

    -

    我们在那里奔跑、呼喊,自然而然地写作,欣喜、痛苦、孤独、遗憾、满足,一切都带着草原的青。

    这两个月是我开始写作以来感到最顺畅的岁月。每天抬头都是广阔亲近的蓝天,远眺只见没有边际的草原和自然曲折蜿蜒的脊骨。

    什么都不需要缘由,什么都不需要被评判,一切只是在静静地发生,慢慢地绽放,成为夜晚静静奏响的乐曲,成为天空突然降落的雨滴。

    望着低矮的天空,我感受到一种宿命的牵引和归属,好像自己也会在某一天生出洁白的翅膀,飞向站在陆地上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

    我真是一个健忘又才学浅薄的作者,那里的一切都是我回归到城市生活后就再也无法设想、永远无法用文字记录的、深绿色的自由。

    当火车驶离山峦和旷野,风声再次变得热闹起来。

    那是我的十五岁,他的十八岁。

    但我们不得不离开,离开被层叠的山丘隔绝的、高昂的自由,重新回到生活。

    -

    夏天就这样悄然离去,我继续写着,我无法不去怀念,正如我无法停滞在十五岁那年的夏天。

    其实写作对于我来说很难。因为我无法亲切体会我写下的那些情感。赵跃粼却觉得这是一种天赋。他说我不加以修饰的文字像是把万物放归,我的描述就像这些存在的一切从来没被谁拥有过。

    能得到他这样的称赞,我很高兴。但我还是不可遏制地纠结于如何形容那些带有情感的物件和景色,它们有着不同于眼见的色彩,奔涌在平静的外表下,但我感受不到。

    有时写一棵树,蓬松舒展的树冠、翠绿光亮的叶片、坑坑洼洼的皮肤、小心翼翼收敛的枝桠,它盘曲有力的根系、脚下干燥开裂的土壤、偶然停留的麻雀、深更落在叶上重重的露水……我像一个失明的人,抓狂地摸索着周围的事物。

    写到发生特殊事件的时间点,那些风景变得更加难于描摹。

    深秋的清晨,离别之后会有什么感触?

    我在台灯前不断设想,不停探求。可惜最终一无所获。

    我想,之前的我浑浑噩噩地生活,从来不知道秋天的存在,要怎么知道秋天的感受?

    他们说秋天是落叶,是丰收。

    好遥远。

    我还是打算明早去试试,试着自己去感受。

    倘若一味地去找别人对于秋天的描述,我的文章会不可挽回地变成赝品,哪怕再生动再切题,我重读时还是会发现他人文字和生活的影子。

    那像是刚刚落地便已经背上罪名。我不想我的文章被这样对待。

    入睡前定上闹钟,过不久就沉沉坠入梦境。

    -

    我并不讨厌做梦,但讨厌做完一个美好的梦之后突然苏醒,怅然若失的空落。

    ——比如现在。

    我并没有忘记我梦到了什么,我梦到我回到了青山和溪流中,像从来没有经历生活,自由、像要燃尽灵魂一样,奋力地追逐正在落下的夕阳。

    它把红色的光柔柔地投射在水流中,不似白日的滚烫,一切都像村落中的篝火,泛着亲和包容的光。

    在它完全坠入远方的时候,我醒了。

    -

    沿着清冷的道路走,当我路过第十六棵银杏的时候,看到了几乎光秃秃的第十七棵。还剩两三片叶子,抱在细细的枝头,风吹过的时候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连枯竭成棕色的部分也如同独特的花纹。

    背后远远的地方传来脚步声,是一个正在晨跑的人,我停下来,闭上眼睛听着。

    落在水泥地上轻盈的声音,偶尔踏上落叶,偶尔微微转变方向。风倏地振起,伴着叶片滑落的声音,还有前方遥远的围栏外,道路上红绿灯、车辆鸣笛、行人嬉笑的声音。

    像蜻蜓。在下雨之前,轻轻地点在河水上。

    一瞬的擦肩,然后他便越过我继续向前,我睁开眼,看到了他的身影。

    匀称、平稳,我站在原地,直到他消失在下一个转角。

    我不认识他,未曾踏足过他的生活和生命,但我却强烈地意识到,他一定拥有一些我从未体验过的东西。

    -

    后来,赵跃粼告诉我,那可能是一种执着的渴求,对于自由和他热爱的生活,他所感受到的炽热燃烧着的生命。

    还有就是,他叫王然艺。

    -

    “之前第一次看到他跑步的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感受。有一种强烈的生命力从他的身上爆发出来,像瀑布,像激流,又出乎意料地,温和地流淌着,环绕着每一个能看到他的、以各种形式感受到了他的存在的人。”

    赵跃粼是这样说的。他闭着眼睛,唇角微微勾起,后脑勺靠在软软的枕头上,应当在回忆他们初次相识的经历。

    -

    在深秋,早晨来临得会更晚一些。学校周围的小区,偶尔有几家灯火亮起;在傍晚时更为震撼,那些小小的、闪着微弱光亮的格子里,是一个又一个厚重而无法全然得知的故事。

    那是我第一次理解,人海茫茫的含义。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相识的契机微末如尘,我拥有的、正在争夺的所有,都是由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物堆叠又常有散落的沙丘。

    像是不断不断回想过去一样,我开始担心未能发生的事情,它们比我的过去多太多太多,摇摇晃晃,轻响在每一片月光下。

    当我已经拥有,又要我如何去做,如何能平淡地告别,还什么都不在意,然后在黯淡的旷野上漫无目的地踱步?

    这样的离别却十分常见,像叶落发生在每一个秋天,我用流动的养分拼命挽留,只不过一阵风吹过来,秋意渐深,他轻轻地离开,像一片落叶被吹起,在一个普通的、寒冷的、悲哀的、深秋的早晨。

    我抱有十足的哀愁,拼尽全力想要把挽留的话抖落,像是在摇动深秋树叶落尽的树木。

    我明白,此别之后几十年,可能直到我和他分别在两地下葬,再也没有任何可能留给我。

    但是一切都糟糕透顶,后来最挖苦我的是,当时我什么也没有说。

    可能因为,我还有些想要恭喜他,恭喜他重获自由。

    又要回到那些没有我也照样闪闪发光的日子,变回最初让我心动也不安、晃荡的样子。

    -

    大概同深爱着的、万万分不舍得告别的人道别就是这样痛心。

    这是那天早晨,我抱着笔记本,在寒冷的风中得到的答案。

    -

    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王然艺已经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到了我的生活。无声无息地,就像是把一片迟来的拼图放到原来的地方。

    他把我柔若无骨的灵魂从泥水中温柔地拉起,然后把他的生活细细研磨,滤掉坚硬的颗粒用来拼成我的骨骼,闪着细碎光亮的粉末盖在坑坑洼洼的伤口上,变成了规则的纹理,以及一些图案的轮廓。

    那些轮廓可能属于自行车,属于网球,属于风,属于日出,属于路灯,属于夜晚。

    总的来说,属于最自由的生命,他的名字叫王然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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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硬要让其他人来形容,王然艺一定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是我对此坚决反对,他们仅仅出于他做任何事情都没有那么出色就如此评价,我可不敢苟同。

    他做的事情总是那么独特,却又完全是由本性决定而非刻意追求。

    他有一个本子,是他在某一个暑假做的。那个本子每一页都由他剪裁、印刷,封皮是他家的小狗,伯恩山,陪着他长大,在他中考完的那个暑假去世了。

    他每天都抽时间打开那个本子,回想一整天发生的有趣的事情,一件一件细细说明,像在画工笔画一样。当然,偶尔也会偷偷懒,有时只是看着以前的记录,看完后面无表情地合上本子,盯着莱芙,很久很久。

    有一次同学A在宿舍过生日,忘记买打火机,王然艺从衣兜里拿出来的时候,其他男生都以了然的眼神看着他。

    一开始我也以为他是不是在抽烟,奇怪的是我又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闻到过难闻的烟草味。

    揭开谜底的方式也很独特。

    他每天都会练字,一天练钢笔,一天练毛笔。练的方式也很独特——

    写信。

    大多数时候他的写信对象都是个谜题,偶尔我和赵跃粼也会收到信,有时还会看到他在小湖旁把头一天晚上写完的信烧掉。

    我当时想,那封信的笔友应该是他的小狗。

    后来赵跃粼告诉我,可能还有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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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我们三个出去野营,在一个小山坡上,溪水轻轻地流过。

    我和王然艺就这样坐着,赵跃粼在远远的那边给烤炉点火。我实在没忍住,揣摩再揣摩,用很委婉的方式询问他的过去。

    那个问句后来回想,快要委婉到我自己都听不懂,但他是王然艺,就像那条清澈的溪流,静静地感受着岸旁每棵小草的摇动。

    他很平静地谈起他的经历,告诉我他的父亲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他有一个细腻温柔的妈妈,让他不会受困于世俗。他的妈妈是一个相当好的生活家,教会他最大的本领是怎样花费自己的生命去投身于自己热爱的事情,不需要因此愧疚于没有完成他人希望他去做的事情。

    包括应试,包括那些传说中跟随生命迈进新的阶段而“必须”去做的事情。

    他的妈妈还教会他如何去思念,教会他不需要压抑正常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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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有一次在学校里上写作课,主题是怀念。那节课上他一个字都没有写,因为提起笔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泪水滴落在红格子纸上,最后因为没有完成课堂作业而被老师教训了一顿,还被其他人嘲笑说一个男生怎么哭哭啼啼的。

    他回到家里,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的妈妈,她给出了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答案。

    她告诉王然艺,人在很难过的时候就是会哭的。

    “就像你因为爸爸,因为莱芙,哭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你真的很爱他们。所以,别说在十六岁,哪怕在六十岁,你可能也会因为他们落泪,你还是会想起曾经和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那也没有关系,妈妈很高兴然然是一个这样可爱而温情的孩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王然艺躺在草地上,伸手像要去抓天上的云。他的右手上很多地方都有茧子,可能是认真读自己喜欢的书时做笔记留下的,可能是每天记录琐事时留下的,可能是每天练字写信给他爱的人们和莱芙时留下的,可能是每天晨练后跳绳时留下的,可能是每天逛超市买菜时留下的,可能是每天回到家做饭时留下的,可能是练习和弦时琴弦留下的。

    总之原因绝不无聊。

    他的故事总是这样平静而独特。如果只是像其他人那样,每次都毫不留意地从他身边经过,不去试着接近然后探寻他的生命,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晓这样的惊喜。

    -

    他对于自己在喜爱的事物上付出后得到的回报,也有一套自己的评价体系。他从不会出于任何原因否定自己的付出,因为他深深地记得,包括那个小本子也帮他记着,他是多么多么热爱这些让他愿意付出他热情和生命去追求的东西,他永远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也永远不会后悔自己过去所做的事情。

    王然艺永远全部属于王然艺,没有任何人能动摇他的自由。

    他永远都是那个坚强温柔的王然艺,用他的过往和他的生命,慢慢地催促我长大,像春风拂过刚刚抽出的新枝条。

    他告诉我长大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哪怕时间一刻不停地往前走,我也可以依然做自己热爱的事情,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想要留在过去也没有关系,时间往前走但我还可以在此停留,停留在我最爱的一切还没有来得及离开的时候。

    -

    当我们聊到远处传来香味的时候,星星已经升上天空。我们起身走向赵跃粼在的地方,我落后于他一步,看到他的衣摆被风轻轻吹动,像一棵树木,郁郁葱葱。

    我愿意用所有自由的事物来描述王然艺,王然艺是一切最最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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