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

    就这样,我们像一只小船,摇摇摆摆,渡过了我高中剩下三年的时光。

    高考结束的那个假期,我拉着他们去找一个新的租房。他们过去一起住的那个房子很温馨,但倘若还要加上我,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看完房,签完合同,我们在附近的小巷晃悠。

    烧烤店的烟子旁逸斜出,燥热的夏日里缺少风,显得它就像盘踞在小巷石墙上顽固的怪松。

    这是我曾经写在笔记本上的句子,赵跃粼曾经十分惊奇地问我为什么这样做出比喻。

    我忘记我是如何回答,可能是偶然想起吧。过后想起他的反应,我才意识到,对于我想要写下、细细讲述的故事,我的比喻总是不合时宜的。我无法把故事顺利地推向最高涨的方向,像一个还不识路的幼童,向这个巷口里走几步,又往那条街道行几里。

    所有的那些情绪都像一团乱麻,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悲伤时看到落叶会说它残破,对于我来说最困难的不是梳理故事,而是把这些在我眼中毫无倾向的形容词和情绪相连。

    -

    有一次,我问赵跃粼,他是怎么样写出那些故事的。

    他说,为了保证角色的饱满,每写下一个人物,他都像在那个世界里以一个不同的身份重新活了一遍,以一个新的立场却思考善恶和利弊,揣测这个人物下一步会往哪里走,就像是那个人物真实存在,牵着他的手,沿着抉择和时间,慢慢把一个已然发生的故事讲述。

    我做不到。我极难和我所塑造的那些人物共情,大多数时候我能够考虑的只有如何让这个故事再跌宕起伏一些,个中纠葛错综复杂一些。

    他却可以用丰富的语言把简单的故事也变得无比动人。

    我很羡慕这样的能力,因为我也想要写诗。

    -

    我是一个很无聊的人吗……

    -

    那些由基础的文字组成的词语,像无边无际、让我无法呼吸的海水,在我每次提起笔时汹涌地扑上来,沉重地、不可抗拒地,像是在悼念什么。

    我不理解这些词语的含义,就像有人在悲伤时总会反复提起儿时死在鱼缸里的金鱼。

    生命是荒诞至极,它从不了解他人的故事,只是不断不断地掉落,像穷凶极恶的灵魂不断不断坠入地狱。它把一切当作雪花一样随意洒下,有的晃晃悠悠幸而最终安全落地,有的挣扎着向上最终也无法原谅自己。

    这世界上总有人讨厌下雪,所以总有人讨厌自己的生命。

    可能因为不被珍视,感到自己像一片雪花一样被随意对待;可能因为一切都来得太急,像雪花落到衣袖上、裙摆上、靴子上,不过片刻便已经失去所有痕迹。

    我以前,也讨厌下雪,就像我讨厌文字里那个混沌又难以厘清的世界。

    -

    这样幼稚的讨厌,只持续到遇到张择斯之前。

    确切来说,是遇到他的拍摄作品之前。

    那是一场没什么含金量的作品展览,场地是临时布置的东校区体育馆外的走廊,陈放照片的架子上还有洗不掉的颜料,相片被放在批发来的相框里,十分敷衍。

    在入口签到,在出口签退,就能拿到学分。于是这场很不用心的展览变得人满为患。

    所有人挤着慢慢走向出口,我被身后想要钻空向前的人推了一下,手扶向架子的时候推倒了一个相框。

    架子不够紧实地挨着墙,两者间留下一个缝隙,还刚好就是相框的厚度。

    我暂时挪到了两个架子之间的空隙,伸出手指去够。

    拿出来的东西比相框轻不少,——果然,这相框有够劣质,相片背面固定的薄木板被我落在里面,暴露出来的是一行文字,清秀俊逸。

    “下雪时,一切都变得很安静,这是世界为时间逝去而默哀的仪式。”

    翻过来后,是一朵雪花,雪花后面是老旧的村落,呼出乌黑的废气,气喘吁吁地倚靠在半山腰。

    最令人费解的是,相框里还有另一张照片。

    如果按照之前的摆放,那才是所有人路过架子时看到的那一张。

    那一张是春天,不是花,不是树,不是河流,不是湖泊,还是雪。

    几乎快要消融殆尽的雪,奄奄一息地龟缩在道路旁,已经变成半透明状。

    “冬季和北半球的温度,此消彼长。当它愿意从这里离开时,它是默许每一段生命拥有新的起始。”

    和所有的、可以用语言描述的表象都毫无关系,色调、饱和度、对比度……这些我根本不了解的名词,都不是原因。那两张相片像是媒介,它们不够完善,不够准确,但我通过它们,去到了那一刻。

    去到了那个世界喧嚣着想要追回什么,但是寂静的、永远无法回到过去任何一个时刻或是季节的,连天空也无力的那一刻。嘶吼、暴怒、歇斯底里,释怀、思念、渴望触碰,无数没法用只言片语描述的情愫和感受,从照片里向洪水一般涌向我。

    他在那一刻感受到的,哪怕是没有来得及用任何形式记录下来的,像不会枯竭的泉水,不停往外涌。

    这是我以往从来没有的感受,无论是在文字中,还是其他人拍摄的相片里。

    看着他在两张相片背后的署名,我想——

    张择斯一定有超能力。

    -

    事实同我想的大差不差,他真的有超能力,只是仅对于我而已。

    -

    他的照片能让我感受到情绪和更深层次的情感。

    但那天在画展上的感受并不好,像久久生活在陆地的人被按进水里。所以哪怕在意识到这个事实过后我也没有主动去找这个叫张择斯的人。

    我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更加俗套的现实里。

    -

    一场饭局结束,大家约着到KTV唱歌玩游戏。经典的真心话大冒险,输的人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结果抽到的惩罚是加左手边第四个人的微信。

    而这个人,刚好是我。

    这个惩罚没什么,周围人都在吐槽他运气怎么这么好。他就这样拿上手机来到我的面前站定,我不得不局促地站起。

    气氛有点尴尬,我不敢和他对上视线,于是视线向下看着他解锁手机。

    他刚刚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壁纸是深蓝与绛紫相融的天空,月辉温柔。放在壁纸里不算独特,在他人看来倒像是随手找到的网图。

    但我感受到了上一次在展览上的洪流。

    这张壁纸是张择斯的。

    我的灵魂被冲刷着,早已经远离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逃出了骤明骤暗的灯光,朝着高悬的月色奔去。

    直到这个惩罚完成之后才找回来一些。

    我状似无意地问他的名字。

    不知该说缘分还是命运,话语落地,恰巧是那三个字。

    张择斯。

    -

    他相当喜欢摄影,然后把成品发到朋友圈相册里。

    那对于我来说就像一座图书馆,庞大、富有,有无数丰沛的情感等着我去阅读。

    感受到一切的生命。

    -

    如果有一天,我坐在温暖氤氲的篝火旁,轻声、随口同你提起这个故事,你会相信吗?

    或是笑着拍我的肩膀,把酒水连同月色倒入腹中,嗤笑我在说些胡话?

    -

    还会有那一天吗?

    回忆已经像一杯放在阳光下暴晒的清水,杯底的花纹逐渐显露出原本的样貌,我尽力详实地写下的故事,已经经过一座又一座高峰,完成一次又一次变奏。

    文字越来越断断续续,声音渐渐小了。

    我已经从你们的记忆里消亡殆尽。

    倘若我不服气,一次次尝试还是可以改变那个过去;倘若我的笔真的能像夜晚下悠然摆动的小船,把我再送回光辉的彼岸;倘若我真的再一,再二,再三地重新出现,站在你们眼前,你们还愿意回想起我的名字吗,从那个已经随着我一起消失的时空里;倘若我真的别无他法,第一次出现在你们的人生里,你们还愿意听我慢慢介绍,我的名字吗……

    -

    笔法拙劣的小说家从贫瘠的过往里挑选结局,最后的故事发生在日暮途远之地。

    山峦层叠行进,有一条道路纵列其间。

    赵跃粼骑着单车,车篮里轻轻地出现一束新鲜的小雏菊,我坐在后座,车轮缓缓转动。

    王然艺不疾不徐地跟在我们身旁。夕阳残存的辉光下,他笑着,唇一张一合,同我说些什么。

    一场色彩斑斓的默剧,在我的笔下上演。太阳在清晨上山去,此时疲惫不堪地顺着山上的石阶,落入视野最远处斑驳的村庄。

    张择斯在后面,举着相机,对准佝偻低矮的落日。

    它已经慢慢潜入人间,像一颗红红的苹果,将要挂在满是荆棘和篱栅的地平线。

    深林处,群鸟惊起,片叶落地,它们向着滚烫的落日飞去,在一阵微风之后变成天空偶然沾染的墨迹,它们向着阴凉的土壤坠去,在光影交错之中变成碎末,几年、十几年后重新飞回枝头。

    “张择斯!”我大声叫了他好多遍,他落了我们好远好远,直到他回头我才继续冲他说,“落日好看吗!”

    他回过头向我笑着,把相机放下后双手拢成喇叭,“好看!特别好看!”

    我也笑了,看着夕阳映衬他的轮廓。

    “等会儿一定要给我们看——”

    “好——”

    他说好。

    那天的夕阳最后我也的确看到,在他的身后,在他的相机里,还在赵跃粼的文字里,在王然艺的信里,轻柔地泛起光,变得同湖水一样柔软。

    可我再也想不起来那种美好的情感。每每想要从时间中抓回这样没有形状的珍贵的事物,却只有泪水慢慢上涌,滴落在未干的笔墨,侵蚀着我的身形,像橡皮擦去铅笔轻轻划过时留下的痕迹。

    比这世界上任何事情来得都更加轻易。

    -

    同一天晚上,本来有一场流星雨,临近预告时间,山间却升起厚重的雾,天空慢慢地降下小雨。

    他有些难过,因为今天没有机会了。雨水顺着我的眉头,到鼻尖,到下颌,然后滴入青翠的草地中。愈发噪大的声音掩盖着其他生物的声息,维护着山中表面的安静。

    那时的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我宽慰着他,说以后这样的机会还有很多。

    还有很多……

    现在我却不得不承认,我是个骗子。虽然这并非我故意违背的承诺,倘若我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我绝不会在那个时候这样说。

    -

    秦钰要永远从这个故事里消失了,

    要随那天的落日和流星雨一同沉睡了。

    教我一笔一划写下的文章、赠与我厚厚的信笺、一起拍下落日的照片,就请让我把它们轻轻地从生活中拿起,轻轻地还给命运,让他载着,摆渡到另一片天空,把它们放进云朵里,就这样远远地挂着,轻轻摇摆、晃荡,隐瞒着整个世界,千万千万别吵醒了谁。

    轻轻地,轻轻地,像春天在某一个仍在下雪的早晨就悄悄到来一样,永远不被察觉……

    关于天气和星星,请别担心,在新的故事里,那一天,天空会放晴;下个月的这个时候,还能在山顶上清晰地拍摄到流星划过天空的痕迹。

    去好好地生活吧,像以前一样,肆意地感受世界,永远都不会惧怕失去。

    -

    故事到此结束了,我已经如愿获得了曾经梦寐以求的能力,我感受到过去的一切在流动的光彩中熠熠生辉,用文字盛放情感易如反掌。

    我无比幸运,他们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把我从沉疴积弊中拯救出来,他们就在那里,好像有永远无法耗尽的热情,用自己的方法告诉我,这样美丽、绚烂的东西,就叫做生命。他们的生命里有厚厚的积雪和永远温煦的阳光,穿过层层白雪累起的坎坷,他们会通过不能再弯曲的道路,自信坦然地到达他们的归属地。

    我像一个重获光明的盲人,原来曾经唾手可得却无法感受的一切,一直一直都在我眼前闪着刺目的光。

    时间故地重游,如果仍然是那座熟悉的山峰,他是否还愿意再去一次,再走一遍熟悉的路,再听傍晚的风轻哼的歌谣。

    我总是轻浮地放过那些我其实曾经拥有的事物,又在已经做出选择、彻底经过一个节点后表现得不甘心、不情愿。没有哪一刻,我如此清楚地感受到生命和时间一点点从我的身体内出走,从我久久屏住呼吸的鼻腔,从我骨骼相连间的缝隙,从我僵直的双腿,冰冷的双手,从我的发丝、指尖、紧闭的眼睛。

    似乎我本来就是松散的、一碰就碎的,是掺入杂质的沙砾随意筑起,半途而废的作品。

    自怨自艾,每况愈下,不知好歹,说我怎样都好,却在没有谁给我第二次机会回程。力竭的火车吐出焦黑的废气,把我放在陌生的站台就匆匆离去。我不死心,修缮了明明不会再有任何车轮经过的铁轨,痴痴地望着来时的方向,长久地,也可能刹那就随着灰尘砌起的站台化为乌有。

    我曾经也以为失去所有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现在真正经历后所有的假想都是口若悬河的傲慢,我只是个普通人。

    哪怕这一切都不是梦,我当真有过那样撼天动地的举动,现在也请怜悯我,我只想回到那天的落日下,收回我骄傲自大的诳语,同他们郑重地说一次再见。

    -

    我曾经以为生命只是走个过场,煎熬之后又重归天地。他们却牵引着我掀开一层一层的伪装,从世故和颓唐中剥离,让我亲眼看到,生命是一场盛大的奇迹。

    我也无法不去假设,哪怕是在凌凌的深秋,去假设温煦的日光,丰沛的雨水,响亮的蛙鸣,丰收的果树;我无法不去设想每一刻,通往他们理想的、无比正确的每一刻。

    我比任何人都怕他们改变或是老去、失去生命力。

    幸好,该说幸好吗,我只是悄悄地到来,又悄悄地离去。

    所有的一切如常前进,太阳也会照常升起。

    谢谢你。

    赵跃粼,王然艺,张择斯,或者是第一个看到这些文字的人。

    如果幸运,或许能够再见。

    晚安。

    我叫秦钰,今年二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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