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成天生通阴阳，小时候没少被坏心肠的鬼吓过，最差的那次幸好遇到外出云游的跛脚道人才捡回一条命。后来跛脚道人成了他师父，帮他关上了“碍事”的阴阳眼。
下山的前夜，跛脚道人特地来敲张道成的房门。
“三琴，这是师父最后一次唠叨你，千万要记住三言——听人言，听鬼言，听心言。”
“师父…”张道成抿唇，“弟子，谨记。”
“师父知道你是清白的，只是这世道，山上修行的人也未能免俗，委屈你了。”
“……”
张道成沉默，跛脚道人看出他的抗拒，留下一盏灯，然后摇摇头退出了房间。枯坐半晌，他才拆开灯罩将灯芯剪短断，将灯妥帖收藏。
细微鬼气靠近天门，张道成敏锐地辨出鬼气与鬼气之间的区别，笼罩头顶的黑暗是另一只强大的鬼所幻化出来的。他从衣袖中抽出绿得发邪的藤鞭，途径某地瞧见藤蔓长得旺就砍了，正好今日试试威力。丈量好距离，手腕运气，“啪”藤鞭舞出闪电虬结的绘卷。
处于一片黑暗中，小鬼们却见到炫目的光芒携带劲风而至，要是劈到身上，一定会当场魂飞魄散！他们四散逃离，那光、那劲更快，一道道接踵而至，鞭笞在他们鬼气凝结的躯体上，直到他们像扎破的气球，迅速干瘪。张道成并未使用全力，待他收手，小鬼们劫后余生，发现自己只是身形变小。
“这种伎俩……”
张道成抚上藤鞭，好用，但凝结了强烈的怨气，若是经常使用，早晚会被影响神智。
“谁指使的？”
小鬼们欺软怕硬，着急忙慌地撤掉结界，说是结界，如今跳脱内里，瞅着更像是一片巨大的黑布。离开鬼气掩护，几个瘦小的身影顿时显露出来，干瘪，死气沉沉。
“没有谁。”鬼三开口，他最胆小，情况竟然是几个小鬼里最好的。
“对对，没有谁。”剩下的小鬼附和到。
张道成追问：“是吗，你们的力量真的能做到偷天换日吗？”
“这，这……”小鬼们神色挣扎，好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沉默许久的李絮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尽管如此她还是稳住声音，指责面前的众小鬼：“你们，你们怎么能随意吓人呢！就算是鬼也不行呀！”
鬼三解释道：“我们就是想和你们玩玩。”
“哪有这么和人玩的呀！”李絮抬头看向张道成，“你说是吧，大哥哥！”
“对，只有坏鬼才这么做。”张道成点头。
李絮接道：“好鬼才不吓人，你们分明是想……”
张道成分了几眼在李絮的脸上，空气里没有一丝恐惧的味道。所以她是经常关在佛堂里，习惯了黑暗吗？
“……害命！我最怕黑了！”李絮似乎是想到了佛堂里无边无际的黑暗，小小的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
“以防你们再作乱，我必须挖出你们的尸骨。”张道成顺着她的话，目光则紧紧盯着地上的众鬼。
鬼五道：“不行，就算你把我们杀光了，也绝无可能。”
“那你们怎么保证呢？你们之前可是差点把我们害死了！”李絮反问。
鬼四道：“我们不会再出来害人了，就这样，爱信不信。”
李絮气极：“你们！你们……”她转头向青年寻求帮助，“大哥哥，他们根本就不想悔改。”
“哦？”张道成冷漠围观，“可能是，他们想吃罚酒了吧。”他抬手又要拿出藤鞭……
“大哥哥，你看着我干嘛呀？”李絮睁着圆碌碌的眼睛。
然而，下一秒，所有的疑惑都噎在了嗓子里。
“啊！”脖子被掐住，她双手用力试图解开束缚，李絮带着哭腔道：“为什么，絮絮是好孩子呀，呜呜。”
众小鬼瞬间愣住，他要杀了她？
“你或许是个好孩子，但我平生最恨别人对我指手画脚。”张道成慢条斯理地说到，手指力度却越来越大。
鬼三悄声道：“真是个恶魔啊，连小孩都杀。”
鬼一瞪眼:“你忘了，她可是抓我们的老妖婆啊！”
鬼五狠狠踹上了他俩的屁股，怒道：“跑啊！等他回过神，我们就完蛋了。”五鬼猫着腰躲到一旁的草丛逃之夭夭了。
张道成注意到小鬼们的动静，他并非杀鬼狂，索性放他们走。
“大哥哥，你要把絮絮掐死吗？絮絮没做错什么，絮絮好不容易……趁乱逃出来。”
“你不是人。”
“絮絮是人啊！”李絮辩解到。
女孩的眼泪大颗大颗砸上张道成的手背，张道成恶寒，他用的力气不足以扯断一根头发。手指感受着皮肤下的脉动，太过缓慢，死气重，活气轻。他放下李絮的脖子，捏捏手腕，“死了多少年或者活了多少年的东西……”
“整天装成小孩的样子。”他又补充了一句，“真是恶心。”
“什么？”李絮呛了几口气，“大……”
“停。”
张道成摆摆手。
“我……”
李絮可怜巴巴地望着张道成，企图从青年的脸上看出一丝转机。
“你演的很好，若非最后画蛇添足，我大概仍蒙在鼓里。蜜饯是甜的没错，但药却是五味杂陈。”
孩子的味觉是最灵敏的，李絮说大奶奶将她关在佛堂时经常给她吃白饭，偶尔善心大发会给自己一碟咸菜。
“你不过四五岁的样子，舌头也老成太公那般了吗？”
“这是其一。”张道成收手，悠悠道：“我不曾见你用柳叶净眼，所以你又如何见鬼呢？天生阴阳眼？我竟然毫无感觉。”
“这一条姑且算作其二。”
“还有一件事，我的照妖镜坏了，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动过，你得赔我。”
“什么！臭道士，你没处讹人了是吧？少在这里和老娘嬉皮笑脸，我看你是想找死！”
李絮脸上再也维持不住天真懵懂，五官狰狞，活像民间传说中吃小孩的鬼怪。
“枉你活了这么些年，也没将人的习性完全学好。”
张道成注视着她扭曲的脸，眼前的人始终维持着四五岁女孩的样子。照妖镜陪伴多年，从未出错，他唯一想到的可能便是邪灵入主。妖祸危及甚广，恶妖的欲望无穷无尽，不会囿于一片小宅，血洗整个村子是常有的事情。至于魔，世间罕有，他们反倒要隐藏自身，毕竟总有人试图抓住他们，窃取魔的力量。
“让我猜猜，你是什么？”他心中已有答案，但还是要装作一无所知，诈一诈李絮来求证。
“名字带絮，李宅中有众多柳树，你是柳树精。”
“错了，照妖镜没照出你的真身，你不是……”
“怎么？我是什么很重要吗？”李絮冷笑，她知道眼前的男人手段狠厉，花样迭出，自己插翅难逃。
张道成微笑：“确实重要，毕竟我不滥杀无辜。”
“那，若我是人，你当如何？放了我？”
“不放。”
“可笑。”
“我换一个问题，是你指使的吗？”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絮随意找了个石凳坐下，转头望向某处。张道成跟着坐在对面，随着她的目光一同望去。
“你在看塘底。”
他抛出一张符纸，接着念咒，池塘里的水霎时化成水龙遨游半空，飞到花草附近散去身形，又作一帘瀑布。
池塘里泥沙沉积，中间鼓出大包，张道成双手一点，埋藏在泥沙下的东西终于露出了真面目——腿骨、手骨砌成的小型祭台，上面压着一只侵蚀得分辨不出的兽型铜塑。
“你做的？”
李絮睨了他一眼:“我可没那么多阴损的招式。”
祭台上窄下宽，共五层，刚好和前面的五鬼对上数量。
缺了五颗头骨。
头的位置是一个人的智慧所在，于鬼而言，头骨是魂魄最后的居所，要是被夺走，就真的成孤魂野鬼了。
“你将那五个孩子的头藏到哪了？”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情，我只是一个被关在佛堂里的可怜女孩。”
张道成起身，该去把那几个小孩找出来问明白了。
“好好休息。”
一张符盖住李絮的眼睛。
张道成摇铃唤来五鬼，五鬼具是一愣，齐声道:“我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鬼五最先反应过来：“道士你要做什么？”
张道成不卖关子，直言：“你们的头呢？带我去找。”
鬼一道：“你要找我们的头做什么！”
“送你们上路。”
鬼六接：“你少骗我们，满口谎言的道士，我可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你骗小孩！”
“你是说李絮吗？”
“对!”鬼四重重点头。
“好话不说二遍。”
“……”
众小鬼犹疑，才出狼窝，又入虎口，这瓮进还是不进。
鬼五思索片刻，道：“我带你去。”鬼三等鬼惊愕，鬼五疯了！道士的手段果然可怕。
“你怎能背叛我们！”鬼六大喊。
张道成斜靠墙边，见鬼六仍未认清状况，难得耐心解释：“你们尚且保留着思考的能力，等到海枯石烂，一切归于虚无，不要追悔莫及。”
鬼三道：“六子，听坏道士的吧，我们都死得不能再死了，还有什么更坏的呢？”
余下的小鬼听闻鬼三的话，不再抗拒，反而劝鬼六想开些。
张道成适时抛出问题。
“位置？”
“佛堂。”
“在此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这里是否有另一只很强的鬼。”
“你问这做什么？”
“那就是有，在哪？不说就把你们挫骨扬灰。”
“什么！”
鬼六捶胸，哇哇大哭，坏道士的话果然不能轻信。
“骗你们的。”张道成缓缓开口，“你们看起来很维护这只无名鬼。”
“人间不是鬼应该待的。”
鬼五道：“你保证。”
“我保证。”张道成举起右手对天发誓，表情严肃。
“咳咳。”鬼五清清嗓子，“老大——”
“老大——”
枯叶飞旋，渐渐凝聚出人形，其间传来清脆的童声，嗔怪道：“我正睡觉呢……”
“咦？怎么有个生面孔，宅里又进道士了？”女孩的歪头，“你们傻站着干嘛，打他呀！”
鬼三小心翼翼地说：“老大，我们打不过。”
“所以你们就这么成他的手下败将了？枉我分那么多鬼力给你们。”女孩皱眉，复问:“你是何人？”
张道成应声：“送你上路的人。”
“那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铛”张道成摇铃，一旁的小鬼们纷纷捂住耳朵。
“什么怪声……”她的动作顿时迟缓下来。
“清心。”
女孩眼神清明了点，她抬头，模样和李絮有七八分相似。
“你和李絮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