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缘起

    羽毛般的雪花夹杂着冰晶从天上飘在红砖台上,又变成小水滴滑落到地面上。钱铎坐在法租界的咖啡馆里,没有丝毫心情品尝手边的价值二十块的昂贵咖啡,心想着一会电车公司如果不按常规出牌她恐怕只能打黄包车回自己那个在公共租界的小公寓。寒冬腊月,人力车夫连双夹棉的布鞋都不舍得穿,打这样的车子真让人于心不忍。

    这场相亲也不是一定要来。她刚过了26岁生日,在老家确实算是老姑娘了,可在民国二十八年的大上海,而立之年不谈婚假的摩登女郎并不罕见,支持她在上海发展的父母倒也开明通达。要不是她那多金的进出口富商姐夫答应她若来相亲就存两万块到兴业银行柜上,她可不愿下了班专程坐三十多分钟的车子,穿越公共租界来喝这杯咖啡。

    钱铎看了看手表,说好的七点十五分,现在都七点二十分了,相亲还迟到,这人是不是不来了。

    喝了口咖啡,她准备再过五分钟就用店里的电话给姐夫电话交差:我等了他二十分钟他没来,我也不能干等着吧,你说要存的钱可要做数哦。

    想到这,反而心情好些,倒不如点块栗子蛋糕吃了再打电话,这样等的时间长些,显得自己更可怜了。

    “帮我加块焦糖栗子蛋糕,谢谢。”等栗子蛋糕的功夫,钱铎在心里盘算着一会是回去吃自己包好的小馄饨汤,还是去姐姐的剧院蹭工作餐。

    咖啡厅对面是个电车站,不知是运营公司效益太差导致年久失修还是维修工人凑合了事,电闸表的外表皮都烂了也没人修,冬天路上冷,总有小乞丐跑到电车站的小亭子取暖,赶上下雨或这种小雪天气,一不小心连了电,轻则触电休克,重则触电身亡。

    有个穿深棕色格子呢子大衣的年轻男子从电车上大步跨下来,伸出大手提着正想进去取暖的小毛头的薄衣领:“当心触电,不要命了!”

    小毛头怯懦地看着对方,那男子又说:“拿去吃吧,热的。”

    小毛头接了纸袋打开发现是烤红薯连连感激。

    钱铎看着整个过程,再看看眼前的十五块栗子蛋糕,不自觉陷入沉默:二十五块,是很多人家一家三口一个月的全部开销。

    那个年轻男子从街对面大步走过来,钱铎越看越觉得眼熟,是那个“人傻钱多”的柳先生。。

    柳先生是她负责兴业银行柜面上的常客,从民国二十七年夏天开始,每隔一个月都会来柜面上存一次钱,同时买一些债券、股票。起先是一个柜面上的小姑娘发现这位柳先生每次存单丰厚且债券和股票都疏于盘查,赔了赚了一律不问还会给经办人不少佣金,甚至每次到柜上都带零食,哄的柜面上小姑娘每每蜂拥而上推销一通。钱铎作为几个小姑娘的领班一来不想几个小姑娘为此争风吃醋,二来不想让优质客户总是赔钱砸了招牌,每次都给柳先生推荐稳妥的股票并合理分配资金配比,几个来回下来,她跟柳先生便算是半个熟人了。

    如果相亲对象是柳先生,倒能早早结束收工回家,她心里想。

    柳桠樵过了马路,推开紫宝石咖啡店的门,低头看了看表,被要事耽误了时间,他迟到了,从大衣兜里赶紧拿出前清手抄版的《苏东坡文集》,他们的接头凭证,据说是对方最喜欢的词集。

    “生于民国新时代的震旦数学系女孩,屈指可数。人家可是从立信毕业拿到央行的工作又去震旦读大学的。”他想起媒人的一通说辞,喜欢苏东坡的新时代独立女性,确算是不俗。

    钱铎看柳朝着自己的桌子走过来,更看到他手里的那本清手抄本的东坡文集:真是柳先生。边想着边把自己提前放在桌上的船型砚台朝着他的方向往前推了推。

    “钱经理。”柳桠樵走到钱铎桌前,兴业柜面上的总不想他吃亏的经理确实和旁的女子不同,沉吟着说出提前商定的暗号,“寄蜉蝣于天地。”

    “渺沧海之一粟。”钱铎难以掩饰自己的喜悦,笑着回应他。

    柳桠樵笑着,脱了外套,等侍应接过去,笑着坐下,“久等了,刚刚团里有点事耽误了,出来晚了些。”

    “没事,雪天路滑估计车子也比往常慢。”钱铎心里想,税警总团的差事如此日理万机,他非要相亲结婚做甚?听媒人-姐夫船贸公司的合伙人上官雅正说,相亲人是海归军官,供职缉私总队多年,早年被养父母带到上海上学,与老家早就断亲了,成年后经济实力雄厚又常年在部队没人打理产业。

    如果上官打探的底细都不虚,柳桠樵定期存钱,“挥金如土”的习惯倒很能解释过去了。

    “等这么久,饿了吧,晚饭你想吃什么?”柳桠樵把侍应拿过来的菜单递到她眼前说。

    “我不爱吃法餐。”钱铎想尽快寒暄几句就结束,回去跟姐夫交差换两万存款。

    “前面一条街有家东山面馆,做的是苏式面,钱小姐喜欢吗?”柳桠樵问。

    他这样说直接拒绝他倒显得自己不礼貌了,且不说相不相亲的,既然见到了大客户,怎么能不请人家吃顿饭呢?想到这觉得一切合理多了,又说,“倒好的,那我先请柳先生喝杯咖啡,再请吃面。”

    听那些柜上的小姑娘说这位年轻的钱经理最是精明,如此大方是为了?难道是把我当客户了?想到这,柳桠樵笑意更浓,道,“哪有出来相亲,让女士请客的道理?”

    钱铎想尽快把眼前的半块蛋糕消灭掉去吃面,又不好再以拒绝为由,便只低头吃蛋糕。

    “我听雅正兄说你最喜欢苏东坡,便去书铺找了这本来,你看看喜不喜欢?”柳桠樵把清抄本的《苏东坡文集》推到钱铎手边。

    钱铎看出是难得的清抄本,翻看再看竟是扬州书局的手抄本,绝非市面上常见的版本,作为相亲礼物实在是出手阔绰。虽说一直听说缉私总队的军官薪水优渥,加上所谓的丰厚私产,这样花钱也太如流水了吧。

    钱铎爱惜地摸了摸封面,又把古籍轻轻放到柳桠樵的手边,道,“太贵重了,柳先生回去收藏,过几年还能换个好价钱。”钱铎拿出平日帮柳理财的专业度,柳桠樵喝着咖啡,见她这样,连忙道,“书对爱书之人才有价值,你喜欢便是它物有所值了。”

    钱铎想起他平时在柜面上也是这样花言巧语地哄那些小姑娘,蛋糕也不吃了,抬起头看着他,认真道,“柳先生如此大方,桃花缘必定旺盛,何苦来相亲?”

    柳桠樵哭笑不得,“我是今年夏天才回上海就职,去年在舟山拉练,再往年在华北战场,平日里队上女人都少见,哪里来的桃花。如今也三十有二,再不找个知根知底的好女孩成个家,就要当上峰的上门女婿了。”

    他还挺坦诚的,一时来了兴趣,钱铎迅速消灭了那块小得可怜的栗子蛋糕,“饿了,去东山面馆吧。”

    东山面馆正是吴县东山的乡里开的店,钱铎的父母和兄嫂都在吴县老家做生意,与东山面馆席掌柜家也算是老相识。

    老板娘见老熟人和常客一起进店吃面,少不得凑个热闹。

    “山山,你跟柳先生认识啊。”东山面馆老板娘迎面走来,一边与柳桠樵点头示意,一边自然地挽起钱铎的胳膊,往里头雅间领。

    钱铎还想着怎么介绍两人的关系,柳桠樵先回答:“我与钱小姐的姐姐和姐夫相熟。”

    席老板娘笑道,“噢,对嘛,云先生的朋友多。”

    等两人在雅间坐定了,跑堂送来一壶月光坞的红茶,席老板娘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道,“今天还是老三样吗?”

    钱铎和柳桠樵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席老板娘会心一笑,道,“你们俩一定是老熟人了,连平素爱喝的茶都一样。”

    说话间,老板娘从雅间出去,关上了门,钱铎喝了口红茶,柳桠樵说,“平日吃住在队里,偶尔出来打牙祭,最爱吃这家。”

    钱铎点点头,捏着碟子里的枇杷果干吃了两口。

    雅间在二楼,透过窗子能看到一楼中庭里吟唱的苏州评弹《描金凤》,显得雅间里更加宁静自在。

    两人一时无言,钱铎想着打破尴尬,又道,“如今世道不好,北边又战乱,柳先生若有闲钱也要攒着些,买点黄金存在银行保险柜里也是好的。”

    柳桠樵笑着道,“怎么与我相处,除了业务,没别的可说了。”

    “也不是。。”钱铎竟然一时语塞,幸亏跑堂进屋上菜化解了尴尬。

    柳桠樵的“老三样”是大排面,卤汁豆干和香煎小黄鱼,钱铎的“老三样”则是海鲜面,玫瑰酱鸭和姜片拌藕条。连同老板娘送的羊肉汤。可谓冬日温暖饱餐。

    席间柳桠樵为了缓解尴尬,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自己如何在南洋公学读书,如何在国外历练等等趣事。

    一餐食罢,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太晚了,我的车子停在后面巷子里,开车送你回去吧。”

    “那就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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