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喝合卺酒的环节,崔月胧仍惴惴不安地想着:他隐藏起姓名身份,潜伏在崔家做事,到底有何居心?难道是朝廷安插在崔家的眼线?自己曾经那样耀武扬威,对他颐指气使,数不清对他发过多少次火......像他这样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没有太多感情的怪人,实际身份地位如此尊贵,指不定会用怎样残忍的手段对付自己......
脑中不时冒出的想法让她不寒而栗,拿着合卺酒的手蓦地一抖,把一大半的酒都泼在了他衣袖上。
崔月胧吓得一激灵,赶紧回过神来。她慌忙抬起头,水灵灵的眸中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似乎担心被责罚一般,宛如一头受惊的小鹿,却看见对面那人的嘴角弯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她觉得他的心情似乎很好。是啊,怎么能不好呢......
仪式完毕,按时下礼仪,新郎留在堂中酬答宾客,新妇则被引入新房中等待。
除去繁复的衣妆后,众侍女退下,房内只剩崔月胧一人。
方正宽阔的居室被绘有风景图的屏风隔成内外两个部分,室内陈列简洁,处处透着喜庆的色彩。雕花木床居于内部,床顶悬着的茜色锦幔层层叠叠垂落下来。寝具都是崭新的,被衾整齐地叠放着。床畔立着高大的雕花衣柜,靠墙摆着一排储物柜,窗旁设有一张软榻,榻前的矮几上摇曳着喜烛。
“主人。”一位少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一会儿,便从门边露出一张酷似小猫的脸庞。
少女身着雪白的衣裙,长着一双圆溜溜的猫一样的眼睛。她的眼睛和常人不甚相同,她眼头的位置比较靠下,眼尾高于眼头,向上微微扬起,使得眼睛形成微微向内部倾斜的模样。鹅蛋脸的中央挺立着小巧的鼻头,唇角有些微微向下,真的很像一只猫。
她叫程雪娥,半年多以前来到崔府上,是帮崔家某位亲戚治病的药师奶奶的孙女,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
她说自己前世是一只猫,还是一只被崔月胧和她母亲一起救过的雪白的猫,前世在被她救下不久后,她完成了她作为猫的一生,随即转世成为了一名少女,她认定崔月胧是她的主人。
崔月胧有些莫名其妙,她实在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救过浑身雪白的猫,崔月胧现在十七岁,再过几个月才年满十八,依据她目前的年龄推断,应该是原主很小的时候救的吧,大概因为年龄太小,那段记忆实在是有些缺失了。
不过在这个时代,发生些莫名其妙类似于玄幻的事也很正常,毕竟她都穿越了。加上程雪娥不光长相气质像猫,行为举止也很像猫,看着那双猫眼中透出的单纯而充满智慧的眼神,崔月胧觉得小动物转世成人,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自从认定崔月胧是她前世的主人后,程雪娥就留在了崔府。崔府家大业大,不在乎多一两个丫环或是家丁,小姐喜欢就留下了。这次出嫁,程雪娥也跟着当陪嫁丫头一起过来了。
比起丫环,崔月胧更多的是把她当成一个朋友,或者说......一只宠物。她想出现时就出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出现时也难以找到她。不过崔月胧对她没有太多要求,毕竟她只是一只猫,崔月胧挺喜欢猫的。
“你看见那个人了吧?”崔月胧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他恐怕是来报复我的,我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
程雪娥是知道陆吾的,陆吾帮崔月胧保护赵元彻的时候,她已经来到府上了。
“他为什么要报复你?”程雪娥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纯真的猫眼直直地望着她:“你得罪他了?”
崔月胧把她得罪魏玹的经过跟她详细讲了一遍。
爷爷计划毒杀赵彻的前夜,陆吾告诉了她错误的时间,还骗她说外面有解药,只要在那之前给赵彻服下便可。她信以为真,赶紧跟着陆吾离开了崔府寻药,可等她取了药回来之时,却从旁人那里得知赵彻已被害的消息......
她悲痛欲绝,她觉得陆吾一定是受爷爷的指使背叛了她,如果不是听信陆吾的话,她一定会救下她的哥哥,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悲愤交加的崔月胧猛然拔出他的剑,架在他脖子上,扬言要杀了他。
她记得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躲开,只是静默地站在那里望着她,眼神中似乎有某种她看不清的神色。现在想来,那一定是怨恨吧——仆从被主人操控折磨,却无从反抗的怨恨。
最后,冷静下来的她把剑掷在地上,叫他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再往后,就是她烧了爷爷的书房被囚禁了,在此期间,陆吾也没有再出现过。
“他一定非常怨恨我对他的所作所为,指名要我来成婚,就是因为想折磨我,对不对?”把过往的经历又细细讲了一遍,崔月胧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听了她的描述,程雪娥觉得她分析得很有道理:“嗯,应该是这样吧。”
......
崔月胧也不指望她说出什么鼓舞人心的好话,或是想出什么办法。
虽然赵彻的事让她深受打击,感觉绝望和颓丧,但还没有到精神失常的地步,能够接受被痛恨自己的人虐杀致死。
“可是,”程雪娥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我今天似乎看见赵元彻了。”
从崔府过来的路上,经过闹市时,她有一瞬间感知到了赵元彻的气息。猫的嗅觉是很灵敏的,她认得那个人。她慌忙抬头望向四周,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与赵元彻极为相似的人影,随后便再找不见了。
这个消息带给崔月胧莫大的鼓舞,她的哥哥或许还活着!
她的心态又开始积极起来,她想,等下要是见到魏玹,还是先端正态度,把话说清,好好跟他道个歉吧。
赵元彻是爷爷要杀的,他当时也是瞒着爷爷帮自己做事,她实在不应该怪罪于他。那天是她太冲动,才说出了如此嚣张的话,还差点杀了他。
做错事情就得自己承担后果,他的过往和一切她都不敢打听,对于他曾经是她家的杀手的事,她保证守口如瓶,不对任何人说起。
如果他实在不愿意放过自己,她也甘愿接受惩罚,只希望他宽宏大量,不要太冷血无情,对她过于残忍......如果她运气尚好,能平安无事地度过今晚,再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寻找赵元彻的下落。
她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进来。不知过了多久,在困意的持续侵袭下,她连被子都没有好好打开,就稀里糊涂地睡过去了。
此时,堂内的魏玹早已无心与宾客交谈。十多天以前,他才被太后寻回,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这些人出面都是出于对太后的趋附或敬仰,与他本人无甚交集,他也不善于处理与人交往之事,于是辞了宾客,托一个伶俐的随从宋六代为应付。
夜风送爽,吹走了方才的烦闷燥热,令他感到无比畅快。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心情激动难耐,脚步也随之越来越快。
终于来到新房外,远远望见了那扇门,透过窗,可以看见室内氤氲着旖旎的暖光,那个他三年来朝思暮想的人,如今就在屋内,他却踟蹰不前,迟迟不敢靠近,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幻梦。
那一天,她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哭得声嘶力竭。赵彻既死,自己已然没有了利用价值,他的小姐终于不再需要他了,他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一天终究是来了。虽然满满并没有杀他,他也知道她不会杀他,可他的心却仿佛已经被剑剖成了两半,汩汩地流出血。
他知道自己不该骗她,如果是为了他自己,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欺骗小姐的。可是崔老爷说,倘若小姐再对此事加以阻拦,干扰到他的计划,即便是自己的亲孙女,他也不会放过......
只是今日她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魏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站在廊下角落踟蹰了良久。庭院里很安静,只听得见风声喝虫鸣,偶有使女或侍从经过,想要向他打招呼,他立刻让她们噤声,怕他们吵着满满,其实他更怕满满知道,他就在外面。
过了一阵子,他终于提起脚步,转身进了书房。
他还没有想好应该怎样面对她。他不知道她是否还在生他的气。他从未奢望能和小姐在一起,从未奢望她能看向他......不,或许,也有过那样的时刻吧。可是他知道满满喜欢和在意的只有赵元彻,他也并不妒恨。他知道那个人对她的重要性,一直尽力帮她保护他,只要满满开心,他就很开心。
他宁愿当她身边最听话的工具、一把最称手、最锋利、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武器,为她做任何事,永远陪在她身边守护她。只要满满不抛弃他,只要他能每天看着她,知道她平安无事,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他就这样在书房里待了大半宿,直到五更天时,他估摸着她一定已经睡熟了,才悄悄推开那扇房门——他并不想、也不敢对她做任何事,只是想看她一眼,看她睡得好不好。
烛台上的烛灯还未熄,崔月胧歪歪斜斜地侧躺在床上,脸朝着门的方向,柔软的青丝散落在枕上,雪白的皓腕从衣袖中露出一截,被衾没有完全打开,只堪堪搭在纤细的腰上,显现出她姣好的身段。
虽然暮春四月的天气已不算太凉,但凌晨的温度比白日要低许多。魏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帮她把被盖好。
他轻轻拿起锦被展开,又极其小心地盖在她身上,动作很慢,生怕扇动的风把她惊醒。他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也没触碰到她。他离她很近,他还是第一次离她这样近。室内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他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和呼吸,右边的心脏止不住地狂跳。
忽明忽昧的烛光映照着她恬静的面容,长长的睫羽在脸上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她轻轻皱着眉头,似乎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他停在那里,怔怔地看了许久,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伸手去触碰,他觉得这一切的画面都像是肥皂泡中的幻影,生怕一碰就要破碎、消失掉了。
良久,他才强迫自己离开床边,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一旁的榻上休息了片刻,还没等到天亮,又悄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