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一天,依照礼仪是要和夫婿去拜见长辈。魏玹已经没有父母和别的亲人,只有太后这个皇祖母,要进宫去拜见。
眼看时辰已经不早了,侯夫人还未起床,负责掌管事务的婢女瑾娘在门口急得团团转。她正欲伸手叩门,忽然被人拦下。
“侯爷。”瑾娘道。
魏玹叫她们不要打扰她。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天光大亮,崔月胧终于醒来,她庆幸地发现自己四肢依然健全,还很好地活着,也没有被运到别的地方关起来。
昨天实在睡得不太安宁,还做了个梦,梦见魏玹在追杀她,她在一片黑暗的树林里疯狂逃窜......崔月胧顶着淡淡的黑眼圈,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打开门,看见一排侍女正拿着各种用品,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外,瞌睡瞬间没了。
她被侍女们服饰着梳妆。程雪娥在一旁摆弄各色首饰,偶尔询问她的意见;瑾娘在旁边念叨进宫以及拜见长辈的礼仪,她根本无心应答思考,只好随便应付几句,心中暗自想着:完了,第一天就误了时辰,这魏玹恐怕更不会放过自己了。
被这样的想法折磨着,以至于出门时,她竟然往着反方向走去。
“夫人,门在那边......”
前方刚好是一个转角,崔月胧只顾埋头赶路,瑾娘话音还未落,她便“咚”的一声重重撞在了一个人怀里。
她疼得眼泪花都出来了,抬头看见自己撞的正是魏玹,连连后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
“侯爷。”她垂下眼帘,跟随身后众人一道对他行礼。
魏玹看清楚撞自己的人后,本欲伸手去扶她,可他的手刚伸出来,就看见她飞也似的跳开了。
魏玹有一瞬的失落,满满还在生他的气吗?或许,她还是不想看到他吧......
也罢,像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奢望得到她的喜欢。他把她带到自己身边来,一是为了把她从崔府的囚禁中解救出来,其二,是因为他最近才了解到她身份特殊,是对于镜人来说很有用的“引人”。
“引”即药引之意,据说通过某种方法,结合特殊药物,再寻一位引人做药引,就可以使镜人变为正常人。但这样的方法,会对那位引人的身体产生未知副作用。近年来,部分势力蠢蠢欲动,四处搜寻引人,她的处境很危险。
侯爵府背后有皇族的势力,一般人会有所忌惮,不敢轻易出手,比崔府更加可靠;更何况满满和崔老爷关系破裂,崔融此次已将她囚禁,往后还不知道会怎样对待她。只有在他身边,才能最大限度的保护她。他不奢望得到她的心,只希望她平安无事,他会倾尽全力守护她。
前往皇宫的路上,魏玹骑马走在前面,并未和她一同乘车。
崔月胧松了一口气,他一定忍受不了和自己共处一室吧,更何况是如此狭小的空间,她非常能理解那种心情。今天早上她起晚误了时辰,还撞了他一下,他一定更讨厌自己了。
她和程雪娥一同坐在马车内,悄悄观察沿途的景色,想着日后逃跑时或许用得上。
她今天身着淡雅的藕荷色襦裙,广袖间绣着缠枝莲纹,玉质的牡丹花簪别在发髻上,两侧有流苏垂下,既华丽端庄又不失清新灵动。本就白皙细腻的脸上只略施粉黛,并未过多修饰,更显出那张脸天然的神韵与美感。
下了马车,她亦步亦趋地跟在魏玹身旁走着,和他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她的手垂在身侧,如葱根般的手指在衣袖间若隐若现,指尖透着淡淡的粉色。
魏玹不时用余光看她,忽然想,此情此景,他是不是应当牵着满满的手一起入内......可思来想去磨蹭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实在是不敢。
对于这位近来才相认的皇祖母魏氏,魏玹也并不那么熟悉,他曾经失去过记忆,虽然前些天经过药物治疗,已经逐渐回想起来,但对于年代过于久远的往事还是很模糊,只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她来看他。
魏玹是半个镜人,他的母亲是太后魏氏疼爱的小女儿,皇室的公主,却和一位镜人相爱。因镜人为朝廷和普通人所不容,二人便瞒着魏氏私奔到宫外,找了块僻静的山村,过上了自给自足的生活。
魏氏没能劝阻女儿,听说女儿已有身孕,也只好成全二人。在女儿生下孩子之后,魏氏曾偷偷来看过他们一家三口,对这个孙子很是喜爱。
夫妻俩遵从魏氏的想法,给孩子起名为“玹”,随父姓陆。此后,魏氏还私下命人打造了一块刻有“玹”字的玉佩送给他。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魏氏隔年便会抽空悄悄来看他们。陆玹七岁那年,忽然有几个人闯入他们家中,说是要捉拿镜人。他镜人父亲力气比常人更大,他拼命抵挡,制造机会让母子二人得以逃离。但终因寡不敌众,被众人牵制,中暗器而亡。
母亲带着他逃到一条小河边,把他藏在一条破旧的小船上,把那块魏氏给的玉佩藏在他身上,叮嘱他无论如何不要出声。小船顺水漂流而下,母亲却没有上船,为掩护他而被追杀至此的暴徒杀死。
天下起滂沱大雨,七岁的陆玹透过草叶的缝隙偷偷看见了这一切,那一天,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水涨起来了,雨越下越大,船在河中摇摇欲坠,终于倾覆、沉没......所幸,他被一名渔夫所救,可却因受伤过重失去了记忆,不记得此前的事了,也不记得皇祖母魏氏,只模糊记得自己的名字。
得知消息的魏氏悲痛不已,她一直坚持暗中寻找下落不明的孙子,探查那伙杀害女儿之人的下落。
直到半个多月前,在机缘巧合下,因着当年那枚“玹”字玉佩,才得以与之相认。
太后遂为他求来爵位,改掉了他此前的姓氏,让他跟随自己姓魏,希望能弥补此前的遗憾,助其成家立业,让他过上常人的生活。而那帮杀害他父母的人,有的已经死去,有的直到近日才被陆续找出。
二人按照礼仪,拜见了太后,崔月胧只觉太后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
因他们来得不早,不久便要准备用午膳了。
此时正值暮春,正是踏青的时节,众多皇子皇孙们聚集在御花园里踏春、赏景、放纸鸢,今日午时将一齐享用春日宴,太后便让二人一道前往,命姜禾姑姑为二人带路,自己随后便来。
眼前游人如织,充满欢声笑语。
忽然,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朝着他们扑过来,她伸出双手,哇哇叫着,脸上的神情颇为恳切,似是希望有人能接住她。
眼看她就要掉进魏玹怀里,崔月胧松了口气,想着应该会没事的。
只见魏玹神色一滞,快速调整脚步,右脚往后方撤了一大步,在地上划出一道圆弧,紧接着猛然一个旋身——“啪”一声巨响,那名女子终于成功地跌倒在他身后的地面上,连碰都没有碰到他。
嘶——
空气中有一秒的沉寂,仿佛所有人都替那女孩倒吸了一口凉气,除了魏玹。
随即,耳畔传来女孩的呻吟和哭声,混合着婢女们着急的惊呼和喊叫声,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围过去,查看她的伤势。
原来是这位倒霉的公主荡秋千没抓稳,有淘气的小皇孙恶作剧,突然绕到她身后猛推了一把,导致她不小心飞扑了出去。
果真是冷漠无情啊!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崔月胧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却见他依旧面无表情、事不关己一般地站在一旁,还转过头来看着她,连看都没有看那女孩一眼,仿若刚才发生的事和他丝毫没有关联一样。她进一步确信了他绝非善类的想法。
他们又继续往前走着,快到御花园时,发现前路被围得水泄不通。引路的姜禾姑姑解释说,那是皇上特意请来的民间匠人,来宫中传承民间草编艺术。
匠人携带的各式各样的草编作品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午宴还未开始,宴会的席位是面对面的两列,管事的公公就请大家入座,又命人在每个席位上都放上蒲草、苇草、小刀等材料,让那个匠人在宴席中央的空地上讲解制作流程,明白流程的就可以回到席位上自行制作。
崔月胧本无心参与,她不喜欢手工制作,以往上学时的手工作业都是哥哥帮她做的。制作工艺品往往需要制作者有足够的耐心和细心,可对于耐心这块儿她实在是有些缺乏,更何况此时的她心情烦乱,完全无心学习。可坐在她旁边的两个女孩儿却兴致盎然,一脸热情,时不时要和她交谈几句。
她俩从他们刚过来时就盯上了她,一直夸她漂亮,问她是谁、叫什么名字,还硬要拉着她一起玩,姜禾姑姑叫她们“宁恩公主”和“宁德公主”,她们看上去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
她们有一定手工编织的功底,只看了一会儿便学会了,做东西时手很巧,也很快,不一会儿,小型蚂蚱、蜻蜓就成型了。不像崔月胧,她实在没有耐心完成这种步骤繁杂的手工艺品,她不禁又有些烦躁了,好看的脸上微微浮现出气恼的神情。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提着只大大的燕子放在她眼前,尖嘴和眼睛还用红色的朱砂点染,草叶做的羽翼向四周舒展开来,展翅欲飞,长长的剪刀状的尾巴向背后伸展着,背上还有根细细的提绳,制作十分精巧。与这只大气的燕子相比,那些小蜻蜓、小蚂蚱都仿佛是幼儿级别的作品了。
崔月胧不由自主地接过燕子,提着那根草绳,愣愣地盯着它端详了好一会儿,又疑惑地转过头看他,只见魏玹一言不发地拿去她面前有些乱糟糟的材料,又开始熟练地忙活起来。不一会儿,一只栩栩如生的金鱼就做成了,背上的鱼鳞编织繁复精巧,两只大大的圆眼在头的两侧分开,很是可爱。他又把金鱼放到她面前。
那两位公主见了,连连发出毫不吝惜的赞叹声,引得周围众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崔月胧有一瞬间的失神,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又有一些伤感。
在另一个世界时,哥哥也常常这样照顾她。他们玩游戏习惯用扑克牌分组,规定选到同样花色的人为一组,哥哥要是选了和她不一样的花色,便会立刻换回和她同样的花色。每次美术课要当堂完成并上交手工作业时,她总懒得动手,哥哥就会把他的作品写上她的名字,替她上交......
她觉得自己是像个孤独的刺猬,所有人都不愿真心对待她、靠近她,刻意接近她的也是为着别的东西而来,只有哥哥是她孤独世界里那束唯一的光。
她真的很想再见到哥哥。虽然不确定赵元彻是不是哥哥,但只要能看着那张和哥哥一样的脸,她也会感到安心一点。
崔月胧起身去东司净手,途中,她想起那只燕子和金鱼,觉得魏玹的行为实在有些令她费解,似乎他对她也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怨恨?
昨天婚礼之后,她就没怎么见到他,更没有与之单独相处的机会。昨天晚上直到她睡着他都没有回房,早上醒来后要么是在赶时间,要么是有旁人在场。要不趁此时机,去找他单独问问清楚吧。
她经过树林时,看见太后正与魏玹站在远离人群的树下,在交谈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