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果真回了娘家。
一连数日,沈今生也不去寻她。
乌迁知道了,骂沈今生不知轻重,萧宁是萧家唯一的嫡女,又是长公主所出,身份尊贵,沈今生就算娶了她,也要时时哄着,哪能真的甩脸子。
沈今生左耳进右耳出,只说:“那又如何,她想回来,自然就回来了。”
眼看年关将至,下人也开始准备年节,欢欢喜喜,干干净净迎个新春图个好兆头。
气氛倒是闹起来了。
可不见主人。
忍了几天,案几上的笔折断了几支,沈今生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命乌迁备了马车,去萧府寻萧宁。
今年大约是格外的冷,雪一场接着一场,一直没有停歇的意思。
城内外目之所及,尽是雪白,茫茫一片。
马车一路慢行。
半个时辰后,停在萧府门前。
马夫将脚踏板放好,乌迁率先下车,将帘子掀开,手扶沈今生下车。
沈今生一身黑衣,用劲撑开伞,大半个身子被风雪淹没,在这雪白的世界里,如墨般晕染开来,衬得她面色更加苍白,整个人透出几分病态的美感,仿佛随时都会消融在风雪中。
乌迁不觉多看两眼。
她身材高挑,比普通男人高上不少,可此刻站在他身边,这样瘦削,这样单薄,长长的白发披散下来,与身上的雪混为一体,如同一株弱不禁风的兰花,让人心怜。
沈今生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似的,透过厚重的雪帘,望向那巍峨的萧府。
大门紧闭,门前冷落,一片寂静,连平日的小厮也不见踪影。
萧宁本就是个泼辣跋扈的性子,见沈今生许久不曾来寻她,便借故说沈今生负心薄幸,在家大发脾气。
玉泽兰知晓后,传了话,不见沈今生。
她虽然一直未曾露过面,可是对于萧宁这个女儿,还是很疼爱的,自打出生,就将萧宁当成宝贝一般疼宠着,从未舍得让她受过一点委屈,更别说被人欺负了。
如今萧宁受了气,她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萧府的主母尚且如此,更何况府里的那些丫鬟婆子小厮,一个个都是人精般的,都垂着面皮不敢出来,深恐站错了队,被记恨上,以后没好果子吃。
于是,偌大个萧府,竟然如冷宫一般,冷冷清清,了无一人。
沈今生吃了个闭门羹。
冷风呼呼地吹来,刮在脸上生疼,她心底烦躁的厉害。
踱步至墙下,将伞收起来放在一旁,在乌迁的惊呼中,踩着积雪,一个借力,攀着墙头上了墙。
她在墙上站立不稳,略微摇晃,低头看了看,府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池塘错落其间,不输于皇宫。
若是平日里,她定要赞叹一声,设计巧妙,建筑细致。
可眼下,她只想见一眼萧宁。
奈何萧府实在太大,四处都有人居住,她又不能大声呼唤,免得惊着旁人,只能依靠自己的直觉,去萧宁居住的院子。
“徒弟啊,小心!”乌迁见她上了墙,大喊,可惜人已经翻下去了,深一脚浅一脚,越走越远,他的声音也淹没在呼啸的风雪里。
高门阔户,深宅大院,房子与房子之间都有回廊衔接,沈今生一路踏雪穿过,遇到府里下人便随意拐个弯,避开他们。
兜兜转转。
一连寻了四五进,也没发现萧宁的身影。
她实在是冷得不行,双手拢到嘴边,呵了口热气,暖和了些。
又一个拐弯,冷不防的,撞进一人怀里。
沈今生身板在这,劲极大,玉泽兰险些撞了个跟头,身子直栽出去,就要摔到地上,其他人也都惊呼出声,生怕玉泽兰有什么闪失。
千钧一发之际,沈今生忙一把抱住玉泽兰,离得近了,她不自觉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女人,一身大氅披肩,墨发上不见装饰,仅一根木簪子,雪肤花貌,妆容精致,美艳不可方物,却自有一股清冷气度,如冬日寒梅,别有一番风姿。
只是……面容有些熟悉。
在哪里见过?
还没等沈今生开口,侍女如昔慌忙上前,将玉泽兰扶到一旁,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扬声道:“你怎么如此不知礼数,冲撞了我家夫人。”
夫人?
沈今生脑子里嗡的一声,紧接着,便反应过来,萧宁的生母,玉泽兰。
她不曾见过玉泽兰,可听那些流言碎语说,玉泽兰乃前朝长公主,出身贵不可言,至于容貌,更是倾国倾城,艳绝天下,只是玉泽兰一直深居简出,不大露面,再加上性子冷淡,所以不得萧瓒喜爱。
如今一见,她恍然,果真是绝色佳人。
冰肌玉骨。
用来形容玉泽兰,再合适不过。
难怪萧宁生得美貌如花,一身好皮肉,看来是继承了玉泽兰的优良基因。
不知有意无意,两人目光交错,玉泽兰望着她,漆黑的眸子里一片冷意。
沈今生不及多想,闪身往后退了一步,作揖道:“在下沈今生见过萧夫人。”
“你什么身份,不知好歹的东西,我家夫人可是你能叫的,还不快滚!”如昔尖锐的嗓音响起,她见玉泽兰没有为沈今生撑腰的意思,越发嚣张起来,抬手就要打沈今生。
沈今生眼疾手快,一把钳住她的手,冷声道:“怎么,一个下人就可以打客人了?若是萧府的人都像你一般,还有规矩可言吗?”
“客人?没见过哪家客人如你这般,大冷天爬墙头,在这府里乱跑,还真当自己是主子,在自个府里进进出出,不知羞耻,不知廉耻!”如昔被沈今生钳得生疼,高声叫骂。
沈今生眉头皱得厉害,松开手,一甩袖子,顺手将如昔推到一边。
啪——
因着地滑,如昔脚下不稳,踉跄着摔下台阶,摔了个四仰八叉,脑袋恰好碰到台阶的一角,一溜子血涌了出来。
“反了天了!”萧府管家刘婆子高声叫骂,“来人,给我拖下去,打烂他的嘴,冻死他!”
众人一听,一窝蜂般涌上来,就要将沈今生拖到雪地上去。
“行了,闹什么。”玉泽兰眉一挑,推开挡在身前的刘婆子,走到沈今生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一尺。
众人立即止住动作,随即,退回到两侧,垂手静立。
两人僵持了一会。
玉泽兰虽没有说话,但眸光如冰,如利刃一般,刀刀逼向沈今生。
压迫感。
沈今生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压迫感,几乎喘不过气来,心跳如鼓,视线也不由自主地向周围转移,却一不小心对上一道目光,凌厉如剑,透着不耐。
淮泗……?
他在,那说明萧宁也在附近。
“沈今生,我实在不懂,宁儿到底看上你何处,你无德无才,无礼无义,上不得台面,下不得泥潭,还是夏人出身,居无定所,一生漂泊,连生存都是问题。”玉泽兰缓缓伸手,扣住沈今生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不容置疑,不容反抗,“宁儿偏偏就对你死心塌地,不顾我的反对,要跟你在一起,为此不惜跟我断绝母女关系,只求能跟你在一块,你如今在王府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宁儿在供着,她对你情深义重,你连最基本的回报都做不到,居然还想伤她的心。”
声音虽轻,可是句句诛心。
沈今生自知理亏,低声道:“我从未想过伤害夫人,此次前来,是想见夫人一面,弥补之前的过错。”
玉泽兰嗤笑一声:“弥补?你拿什么弥补?你的命吗?”
沈今生抬眸,目光恳切:“若是夫人愿意,拿我的命来弥补,也无不妥。”
这话太过真诚,玉泽兰怔住,收手,往后退了一步,与沈今生拉开距离。
她开始打量眼前这个“男子”。
清冷、端庄,容色如画,勉强算是个美人,实在想不明白,她家宝贝女儿什么好颜色没见过,竟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这种货色?
“这样……”她顿了一下,轻轻道,语调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你若是能在这偏院的雪地中跪满十二个时辰,我就原谅你,也不再干涉你跟宁儿在一起,如何?”
寒冬腊月,飞雪覆地,跪上十二个时辰?
就算是意志再坚定的人,怕是也难熬下来,这是要把沈今生往死里整。
沈今生仅着单薄一件冬衣,又是外乡人,不习惯这边的气候,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冻得浑身僵硬。
若说不动容,那自然是假的,她表情晦暗不明,良久,终于出声:“萧夫人答应的,可算数?”
“自然。”
“那好。”沈今生说罢,一步步走到雪地中,在萧府众人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拂开衣服下摆,双膝扣在地上,跪了下去。
不过,她跪得笔直,看不出一丝狼狈。
大雪纷纷扬扬,将她的身影掩盖,玉泽兰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夏人,在雪地里跪得如同青松一般,也不知是故意装模作样,还是真的身体好。
心里不禁有些疑惑,这样的惩罚,足够让沈今生知难而退了。
难道,不怕死吗?
呵,真是条硬骨头,比起她的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