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四月,雨缠着柳絮,照夜半缩在茶楼幌子下拧裙角,春寒浸透薄衫,惹得她连打两个喷嚏。
她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杏脸桃腮,一袭春绿色衣衫,端的是娇俏可人。
檐下突然传来尖细猫叫,三只湿漉漉的猫挤在排水沟里,领头的老玳瑁叼着本蓝皮账册,跃到她面前。
照夜是只苏雀,也是个小大夫,与这老猫做了些交易。
照夜化出人形蹲下,裙摆扫过猫尾,她接下老猫嘴里的账本,竟是?内侍省?的礼单记录,她随手翻着,指尖于“赐萆荔草予刑部尚书”停留片刻,转头问旁边的白爪小狸猫,“小祖宗,这哪儿来的?”
“拿鱼换的,”白爪狸猫舔着被雨打湿的毛,“三司衙署的那只海州猫馋沙光鱼,我连夜去捉了两条。”
“汴京的河里可捉不到沙光鱼。”照夜轻笑一声,心知这小狸定是溜进了哪位海州籍官员的府邸。
老玳瑁沙哑着开口:“东西给你了,你答应的事何时办?”
“你这老猫,倒不让人清闲。”照夜扬了扬账本,“也罢,收了你的礼,总得见见你们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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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的城隍庙挤满了野猫,老玳瑁暂代统领,正呵斥一只蹭照夜鞋面的小橘猫。
“莫扰了贵人!”老玳瑁一爪拍开小橘,转身时胡须微颤,“道长见笑,这群崽子没规矩。”
照夜搭坐在供桌上,强忍着收回了脚,到底没跟这只没开灵智的小猫计较。
她看得出这群野猫中,唯有那三只入了道,但如今也不过刚刚能口吐人言。
“大约五日前,陆陆续续有猫失踪,大王去查,发现猫都被捉到了西水门的一处老宅。”老玳瑁说着,“那宅子有个妖道……”
“你们大王既敢独闯,想必本事不小?”照夜说道。
“大王已经入道,能化人形。”老玳瑁回复着,“但自那日,他再也没从那宅子里出来,还求道长救上一救。”
老玳瑁话音刚落,城隍庙里就响起了数声猫叫,凄厉异常。
照夜万万没想到事情如此棘手,她可不是什么道长,只能开口道:“我是个大夫,当初你们说让我救猫,可没说是这种救法。”
治病就算了,让她斗法?
她不过是被小姐用灵芝人参喂大的雀儿,学的尽是岐黄之术。
猫妖已是普通精怪中战斗力很强,那老大甚至能化形,都折在那老道手中,她又能顶什么事呢?可老玳瑁巴巴望着,倒像她是救苦天尊下凡。
她把玩着手中的药囊,思索片刻,照夜开口道:“不过收了你们的东西,我也不是不能想想办法,那妖道总有离开的时候,到时我们来一招偷龙转凤,不惊动他将猫偷出。”
“你们去打探消息,我去备些东西,那妖道出门后遣猫来寻我。”照夜不怕那猫寻不到她,野猫遍布汴京街巷,最善盯梢。
猫这种生物天性聪明,即使未开灵智也能沟通,那些小雀虽是更易打探不惹人瞩目,但他们脑仁没有指甲大,着实令照夜头疼。
老玳瑁连连迎合,他自是看出了照夜天人之姿,才想尽办法求上她。
子时。
西水门老宅原是天庆观别院,大额上是仿照唐时重楣的七朱八白,鸱吻端坐在正脊上。
青砖墁地,苔痕斑驳,照夜贴着墙根挪动时,檐角铜铃忽地无风自动,急退半步,铜铃音停,她才松了口气。
怪不得值守之人轻易便被那几只猫引开,原是还有后手。
照夜掏出怀中的司南鱼催得动,檐角铜铃疯狂自转,却无一丝响动,照夜勾唇,没敢放松警惕,她化为小雀,除了头顶羽毛带有一丝朱红,怎么看都是普通小麻雀。
她没被小姐收养入道时,常到这等富贵人家讨些吃食,最擅躲人。
掠过东厢,她鼻尖忽地撞上一缕腥甜,照夜果断调转方向,东厢房门前蜷着团血糊糊的东西。
血糊糊的毛团蜷在门槛,里间横七竖八躺着剥皮猫尸。照夜化回人形,外衫裹住尚存一息的猫妖,飞身而去,反手扔了个削了皮的梨进门。
那梨子滚入猫尸中,眨眼变成了猫尸模样混入其中。
恰逢此时,远处传来了凄厉猫叫声,照夜猜到怕是某只倒霉猫被捉,踏瓦疾行,向声音方向奔去。
那守卫捉住了只白爪狸猫,猫叫声凄厉,爪子牙齿一起用,那守卫也有些本事,手中提溜着一个竹篓,两三下的功夫,就将白爪扔了进去。白爪性子烈,被塞进了笼子还是扑腾不断。
照夜备着三支银针,她不杀人,上面不过涂着千日醉,袖中银针疾射,守卫晕倒在墙边。
照夜提起竹篓,里面白爪小狸不知自己被救下,还在挣扎,照夜晃了晃竹篓,“行了,别扑腾了,再引来两个我可打不赢。”
听出了她的声音,小狸安静了下去,照夜左手竹篓,右手血团,回到了城隍庙。
那血团在她坏中冷得直打颤,照夜给他口中塞入玉舒丹,又从城隍庙供桌下翻出自己备好的药材。
这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为了个礼单账本,零零碎碎花出去不少东西,还好那妖道没出现,不会发现猫尸被调包。
照夜盘腿坐在蒲团上,恶狠狠往药臼砸白芨,“就该你炖成猫汤!”
这买卖亏死了。
千日醉用在了普通凡人上,玉舒丹也被这猫吃了一颗,照夜越想越觉得自己亏了。
偏她家小姐从小对她耳提面命,从医者必救死扶伤,不可见死不救,让她生生吃下了这哑巴亏。
那猫妖裹着她外衫团在供桌下,闻言掀起眼皮,却只是晃了晃尾巴,没说话。
捣好了药材,照夜将猫从供桌下掏出,白芨汁水被她两三下糊满了猫妖全身。
那猫妖被她拽出时,反应不及,待发现她做了什么,突发一声尖叫,嗖地窜了出去。。
“你这小雀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吗?”猫妖怒道。
声音听着倒是个清脆的少年郎。
照夜没想到这猫妖居然一下看破了她的真身,不过听到他这话,照夜却是满不在乎。
“我们大夫只救人,不分男女。”说着她打量着猫妖,“你恢复的倒快。”
她的玉舒丹下肚不过一刻钟,这猫就能跑能跳了。
“不过你这毛一时半会儿长不出来,你也不用担心我会看上你一只秃猫。”
照夜是鸟雀,幼时被野猫扑过,难免回怼几句。
却不知猫妖是不是为了证明自己,重伤成这等情况下,还是凝结妖力化成了人形。
玄衣玉冠,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清丽俊秀,不过身子略单薄。
“不怪世人皆说,猫妖爱美,你这猫大王可是半点容不得别人说你不好看。”照夜打趣道。
窗台上探出橘色脑袋,好奇地望着这对冤家,老玳瑁也召集着野猫赶了回来。
他一回来,便冲到了猫妖面前,见这猫妖还能化成人形,才松了口气,朝照夜俯身叩头。
“多谢道长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但凡之后有用的到的地方,还请吩咐。”
照夜摆摆手,总归是她开口提起的交易,虽说是这老玳瑁半算计了她,但总归是拿到了账本,照夜也不计较这些。
猫妖这时询问起老玳瑁发生了什么,老玳瑁讲清始末,猫妖顿了顿,上前揖逊。
“姑娘今日所冒风险,所施之恩远非账本所能回报,还请姑娘让我再助姑娘一次。”猫妖变得礼貌至极。
“倒是突然变得文绉绉的了,怎么你还是只读书的猫妖不成?”照夜撑着脸看向他。
“我叫玄狸。”猫妖说道。
“刚才是姑娘过于唐突,我一时……”玄狸说着,不过许是没给自己找到借口,他话锋一转,“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姑娘允我之请。”
照夜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忽地叹了口气,对他招招手,“好啦,你这狸猫,好好说话,坐下来吧,我名照夜,你也可以叫我阿荻。”
照夜是个为人着想的姑娘,她开口道:“你重伤在身,此时让你随我帮忙,岂不是我不近人情,更何况虽然我将你救出,但那妖道捕杀你的同族,你总要分神顾着这些小猫。”
玄狸却是坚持,“那妖道不会再捕杀我的同族,那日我昏迷间听到妖道手下说七七四十九只狸猫已经凑齐,不需要再捉野猫了。”
说到这里,少年握紧了拳头,“若不是我实力不济……”
他自以为能孤身救出被捕的同族,却连自己都身陷险境。
见他执念渐生,照夜消了心思,“既是如此,那就还请玄狸公子帮我了。”
照夜要做的并不是什么难事,她要去刑部尚书的府中,偷萆荔草。
时刑部尚书是王旦,朝中重臣,兼任任兵部尚书,知枢密院。
朝中官员颇有些穷奢极欲之风,王旦的宅子之大,小雀要在其中飞上一个月才能找到萆荔草。
待到天亮,晨雾裹着炊烟,小摊支着油布棚,照夜坐在条凳上,请玄狸吃浮元子。
“所以说,这些官员将宅子修这么大做什么?”照夜闷闷不乐,舀起颗雪白团子吹气。
“我们还是尽量想办法,摸清库房的位置。”玄狸说道。
照夜手杵在桌子上半撑着脸,无奈瘪瘪嘴,忽见长街尽头晃来青灰道袍与明黄袈裟。
一道士带着两童子,和两个和尚并肩走来。
照夜来了兴致,官家重道也尊佛,不过道教势力还是略胜一筹,道统之争下,两派如此亲密的场景也是少见。
伙计给两人端来碗,见照夜看向那和尚道士,搭了两句话。
“还得是枢密使大人,夫人出殡,将汴京周边道观佛寺请了个遍,诵经超度。”
玄狸眉头一跳,嗓音清淡,“枢密使大人?”
“可不是吗?枢密使、尚书王大人,家中夫人没了,算算明日该是第七日了,”伙计说道,“之前王大人就说夫人在家中停灵七日,周边的和尚道士,只要来的,都有赏钱,便是不为了赏钱,能攀上王大人的关系……”
照夜咽下口中的浮元子,对玄狸咧嘴一笑。
正说着要想办法,这办法不就来了吗?
头七,多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