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仿佛惊雷般,在照夜耳边炸开。
什么叫上面还温着她娘?
照夜转身,发现说话的正是她跟踪的少女。
玄狸站在旁边,弓起背,猫瞳竖起,一片幽深色。
少女喉骨中比照夜先前见她,多了个哨子,想来这就是她能说话的原因了。
不管照夜思绪万千,少女只是端起灶台上瓦罐。
“道长若是要借用厨房,现在便可用了。”少女说着,转身向外走去。
“等等。”照夜拦下她,只是嘴比脑子快,她还没想好,是为什么,动作便已做出了。
少女转身,素衣清颜,一双杏眼,看上去单纯无害。
“道长可是还有其他事?”少女疑惑。
“你手中的瓦罐……是什么?”思索片刻,照夜问道。
“我娘啊。”少女说道。
说罢,她幽幽叹气。
“我娘病了,躺在床上总是说冷,屋子里烧着炭盆也没有用,我思来想去,只想出了将我娘温在炉子上的法子。”少女说着。
短短两句话,让照夜遍体生寒,她看向玄狸,发现他紧锁着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
“你知道你娘死了罢。”玄狸开口,他淋了些雨,有些着凉,嗓子不自觉地有些哑。
“那道长应该也能看出,我也死了罢。”少女笑到,竟是完全不在乎自己已死的事实。
“你……”照夜想说些什么,却被少女打断了。
“我瞧着姑娘不似寻常道士,不知姑娘可否帮我一个忙。”少女被纠缠着也不恼,只是温柔地提出了自己要求。
“自然不会要姑娘白帮,想来姑娘入府也不是为了赏钱,姑娘有所求,我也能帮。”
“你先说,你要什么。”玄狸开口,打断了两人。
照夜有时过于冲动,他生怕还没问清楚,照夜就为了萆荔草答应下来了。
见玄狸警惕,她也不恼,将手中瓦罐塞到照夜怀里。
“我娘怕冷,开封府的冬日又冷又长,听闻道家学派到了年岁都会游历天下,还请到时找个暖和地方,将我娘安葬了。”少女说得有些凄艾,情到深处险些落下泪来。
照夜一时不察,瓦罐就稳稳地端在了她手上,她侧目看了一眼玄狸。
玄狸审视着这素衣少女,他觉得事情不对,却不知这少女能怎样算计他们。
照夜掂了掂重量,“这么大的罐子,能装得下一整个人?”
少女摇头双眼含泪。
“这么大的瓦罐怎么可能装得下我娘呢,更何况出嫁从夫,我娘能安葬在何处,又哪里是我做的了主的。”少女泣涕涟涟,她从袖中抽出丝帕,擦擦泪水。
“道长见笑了,”少女福了身子,“那里面是我偷来的,我娘的心。”
少女抬眼看向照夜,盈盈夜色中,她如玉瓷般的皮肤,衬得眼眸更加幽黑,“道长,是会帮我的吧。”
不说这素衣少女着实可怜,就说她既然出现在这里,想必熟知尚书府各方构造。
是以,照夜笑道,“莫哭,又没说不帮你。”
“只是我不能白帮你。”照夜笑着说道。
玄狸突然就回想起,自己家那只老玳瑁,怕是也是这么被哄着去偷了御赐礼单。
“道长若肯帮我安葬我娘,自是道长想做什么,我帮什么。”少女一股赴汤蹈火之气,想是要豁出命去。
“不必如此,你可熟悉这府中方位?官家御赐的萆荔草所在何处?”照夜问道。
明日便是尚书府夫人出殡的日子,待明日过去,照夜和玄狸就要离开尚书府了,时间紧迫,她便直接问了出来。
少女闻言微愣,随即笑了笑。
“若你问别的,我可能还要有些愁,该怎么才能帮到道长,若是这萆荔草。”说着她顿了顿。
“与我来便是。”少女正要引路,突又看向照夜。
“先将我娘放在炉子上吧,等取完萆荔草回来再拿。”
这么拿着也确实不方便,照夜顺从地放下瓦罐。
游廊下的风灯忽明忽暗,东跨院那株百年老槐无风自动,飘着的素麻孝带铮铮作响。
少女引路时,眼神似有似无地扫过那株老槐树,不过片刻收回,继续向前走着。
“萆荔草就在他书房旁的小库房里,这王旦躲丧去了,书房周围他一向不让人进,这个时辰了,也不会有值守的小厮。”少女说着。
照夜给玄狸打着眉眼官司,这小姑娘对着尚书大人直呼其名,许是有旧怨?
谁知玄狸却是没理他。
照夜怒了,抬脚对着玄狸的鞋子踩了上去。
这猫也不是什么好性子,两人你来我往,倒落了两双满是脚印的鞋子。
“到了。”那少女说着。
说着是小库房,实际却是十二间连排耳房,俱是檀木包铜的门扇。
少女从袖中荷包拿出钥匙,打开小库房的门。
御赐之物摞成雪浪,博古架中错落摆着犀角雕的南海仙山、和田玉琢的蟠桃宴。
照夜看得目不暇接,少女蹲下从最下层取出一个紫檀木匣,这匣子用五色丝缚,七宝璎珞扣。
“道长看看。”少女递过匣子。
照夜打开,匣中整整齐齐码着三株萆荔草。
照夜合上匣子,对少女的身份产生了些猜测,不过她不是多事之人,只是点点头,收起了匣子。
忽有穿堂风掠过,两个人影笼在月光劈开的窗格里。
三人连忙躲进库房深处,却不想其中一人格外敏锐,目光如炬,对着库房方向大喝一声。
“谁在那!”
照夜刚要动手,却被少女拉住了手,少女对她摇摇头,取出喉咙中的哨子塞入她手中。
少女缓缓走出库房,对着二人行礼。
借着月光,玄狸认出,其中一人竟是那捕杀他的妖道,那想必另一人就是,就是这尚书府的主人,王旦了。
“小女顽劣,非要追查她娘亲下落。”王旦对着妖道叹息,“本相不得已取了她的喉骨,免得惊动御史台。”
说着他摆摆衣袖,让少女退下。
妖道却是对着那库房笑了笑,对着王旦说着不打紧,转身入书房时,却从袖中飞出一个纸人,直奔照夜而来。
两人跳窗而逃。
玄狸变出猫爪勾住飞檐螭吻,广袖卷着照夜翻过三重院墙,照夜反手甩出药囊,绿矾粉遇着檐角灯笼,“轰”地炸开金雾。
“抱紧!”少年喉间滚出低喝。
那纸人在金雾后却毫发无伤紧追不舍,玄狸借力跃上百年古槐。枝条堪堪承住两人重量。
“等等。”照夜突然松开玄狸的手,化身小雀冲进了刚才的厨房里。
那少女的娘还在炉子上呢。
“蠢雀。”玄狸被照夜突如其来的动作气到了,却只能跟了上去。
照夜变回人形,抱起瓦罐想再飞回。
却不想那纸人身形小巧,到时力大无穷,飞出的纸刀直指她的喉咙。
照夜侧身躲开,还是被割伤了手臂。
不过万幸,玄狸利爪划过青石渠壁,生生犁出三道火星,止住了纸人的前进。
三人僵持之下,那老槐树突然伸出枝条,捆住照夜和玄狸,将二人从厨房中拽出,晃眼间,两人便又飞回了槐树上。
槐树枝却未松开两人,照夜正要反抗,却只觉身子一轻。
那老槐树竟是将两人抛出了尚书府。
夜空中,两人借力一路飞回了城隍庙,玄狸却撑不住了,一时脱力,坠入城隍庙前的河水中,连带着照夜也湿了衣服。
五更的梆子撞破水雾,汴河浮桥浸在蟹壳青的天光里。照夜从水中爬出,拧着湿透的道袍,见玄狸正用苇杆逗弄早起的翠鸟。
“你这秃毛猫,自己落水就算了,还拉着我,呸!”她骂道。
玄狸其实没想着将照夜也拉入水里,只是紧张下忘了松手,不过他也不辩解,只是看着照夜气呼呼的样子笑。
“还好那瓦罐封得严实,要不然浸了水,怎么对得起那姑娘。”照夜擦着瓦罐表面的水痕说道。
“你捧着尚书夫人的心说这个?”玄狸还在生气照夜的冒失。
“既然当时就知道了那人是王旦的女儿,你还要去拿那罐子。”
照夜却是不恼,“总归是人家救了我们,何况我当初答应过她,她给我找到萆荔草,我帮她娘安葬,与她是谁的女儿有什么关系。”
玄狸叹了口气,“那王旦摆明了有鬼,那少女死于他手,尚书夫人的死难道没有蹊跷?”
“若是被发现,她尸体残缺,怕不是要部下天罗地网追捕你?更何况那妖道法力高深,你岂是对手?”
那妖道摆明了发现他们,却不明说,估摸是想等王旦发现不妙之时,求上他,他正好借机提出条件。
言下之意,这瓦罐是个烫手山芋,让照夜早做打算。
照夜虽然有时略显莽撞,却是个机灵性子。
她晃了晃手中的紫檀匣子,“东西既然拿到了,我马上启程离开汴京,到时天高皇帝远,任他有十分灵通还能捉到我不成。”
说着她看着玄狸,“倒是你,这次是受我牵连,你留在汴京,被发现是早晚的事,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我打算离开了。”玄狸召那老玳瑁来,嘱咐了几句,老玳瑁眼含热泪,却知分别再所难免。
“怕是那妖道会查到你们,早些让那群猫崽子离开开封府。”玄狸说着,对着老玳瑁摆摆手,示意他走吧。
老玳瑁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玄狸却狠下心,随着照夜来到渡口。
渡口老柳新抽的嫩芽沾着露,忽有货郎挑着担子唱起“莺莺饼”,惊起芦苇丛中成对的野凫。
玄狸去买来,递给照夜半块,饼上印还沾着河泥。
“你这秃毛猫,吃东西前要洗手啊。”照夜骂道,却还是接下了那饼,只是将沾了泥的部分掰下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