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潇时常想,待她称帝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宋鹤礼囚禁起来。
原因无他,只不过是想要让他也经历一遍自己的痛。
父皇、母后、兄长、老师,一个个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唯独她一个,被宋鹤礼留下了性命。
这比杀了她还痛。
所以,她也要让他尝一尝。
让他的好友、手下、心上人,一切与他有关的事物。
一个个的,在他眼前消失。
她要让他好好看着,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这个想法从产生那一刻起,就没有改变过。
现在亦是。
强劲的风撕扯着耳畔的空气,握在剑柄上的手指又紧了些。
坚定的目光紧紧锁在台阶上的大殿,到那里去。
到那里去!
一切就,都结束了。
阻拦的人并不多,一个又一个倒在她的剑下。
鲜红的血顺着泛白的刃,在地上溅出血花。
眼前的石阶越来越少,她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这一天,终于...终于...终于。
——来了!
宋鹤礼——她同父异母的当朝太子。
那人在位期间十分宠她,宠得明目张胆。
天下皆知,北宁国有一位站在皇帝头顶的长公主。
除了皇位,要什么有什么。
宋锦潇说自己要习武,宋鹤礼二话不说找来天下名师。
宋锦潇说自己要当将军,宋鹤礼二话不说将兵权交给她。
宋锦潇说自己要收状元做面首,宋鹤礼二话不说把考生画像送往公主府。
真是,有什么有什么。
包括皇位。
当宋锦潇杀上大殿时,宋鹤礼早已将玉玺与另一半的虎符置于身前的案几上。
她瞬间觉得自己被戏耍了一番,这一番有十年之久!
宋锦潇执起手中剑,直抵他的喉间。
“宋鹤礼,你耍我?!”
少女的声音变得歇斯竭力,她这一生仿佛就像一个笑话。
一个,由宋鹤礼一手创造的笑话。
“没有。只是,你从未向我要过皇位,咳咳...”
伴着咳嗽声,宋鹤礼的脖子被划出血痕,嘴角也有丝血流出,他从容地擦去,依旧笑得那样温柔。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的,咳咳咳!”
剧烈地咳嗽声充斥着空旷的大殿,宋锦潇眼底满是阴翳,她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这是她下的毒,她怕这场造反会失败。
可是任凭宋鹤礼再怎么咳嗽,大殿中都没有再多的人出现。
“你一个人,在等我?”宋锦潇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语气的颤抖。
“哐当!”一声,她将手中的剑甩在地上,掏出帕子扔给宋鹤礼。
“你,都知道。”
“嗯...”他抬头看向她,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
“小妹,我只求你一件事。”
不待宋锦潇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着:“保护好我们的子民...”
“哼。”宋锦潇鼻尖传出冷哼,她一字一句道:“这不用你教我,我好歹也是北宁大将军。”
“嗯...”宋鹤礼唇角扯起一抹笑,语气依旧那样温吞,“收手吧...别再让更多无关的人...死掉了...”
话落,他猛地冲向躺在地上的长剑。
真的到了这个时刻,宋锦潇反倒却慌乱起来,她眼睁睁地看着宋鹤礼架起剑。
“皇兄——!”
刀光一闪,血液四溅。
永定十年,北宁国康嘉帝崩,凤阳长公主继位,改年号为永安。
天降骤雨,雨水一遍又一遍的洗刷着殿外的石板。
可刚被洗刷干净,很快便又被染上血红。
那刺目的鲜红怎样都冲刷不掉,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宋锦潇深藏在脑海的记忆。
皇兄叛变那日,是她及笄的生辰宴。
那日的雨,下得也是这般大。
砸在地上,砸在刀剑上,砸在尸体上,砸在心口上。
宋锦潇被暗卫压在屋内,听着屋外的厮杀声,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竭力哭喊着、央求着。
不过一切的声音,都被吞没在厮杀声中。
渐渐地,雨声又填充耳畔,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宋锦潇挣脱开暗卫的手,跌跌撞撞地推开屋门,庭院早已被尸体堆满。
目光所及之处,遍地鲜红。
心脏像是被荆棘攀上,千疮百孔,又无处可逃。
她崩溃地跌坐在地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宋鹤礼听到动静后,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最后在她面前蹲下。
唇角是往日温柔的笑容,但是往日白净的脸庞却沾满了鲜血。
看在宋锦潇眼中,那人全然就是一个恶魔。
那恶魔边走边说:“没事了,小妹。都结束了,别怕,皇兄...”
他走得越是近,她衣袖下的手便攥得越紧。
“啪——!”
宋锦潇一个甩手,带风的巴掌结结实实被地打在宋鹤礼的脸上。
酸胀的眼睛已经流不出泪,她撕扯着喉咙。
“你才不是我的皇兄!你为什么要怎么做?!为什么——?!你去死啊——!”
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胆子,双手攀上宋鹤礼的衣领,死死拽着。
“我恨你——!”
“我恨你啊——!”
“我恨你。”
宋锦潇看着在怀中断气的人,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掉落,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明明一切都结束了,她明明应该开心才对啊。
她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心会这么痛呢?
她不知道,也不想承认。
直到最后,她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要杀的友人,给了官职困于朝堂。
要宰的手下,扔去暗卫堂做苦力。
至于为他殉情的心上人,找了块地给埋了。
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不过是他边上一个空位罢了。
永安年初,南平内忧外患不断。
宋锦潇并没有时间去喘口气,去想自己这样做是否真的是对的。
因为造反的不只有自己,南平也换了皇帝,一个暴君,一个满脑子只想着打仗的暴君。
两国边界战乱不停,民不聊生。
北宁不宁,南平不平。
宋锦潇知道,她有要保卫的江山,有要守护的子民。
这是作为一个国君该要承担的责任,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逃避。
可她日渐发觉,自己居然越来越像先皇,不论行事还是作风。
直到笔尖的墨将纸张晕染,她才得以回神。
细想一番,这也确实是从他身上学得的本事。
莫非,他从一开始就在教她这些?!
宋锦潇看向映在窗纸上的竹影,眼底划过自嘲与寂寥。
是又如何,她一定会比他做得还要好。
但是一直到她战死沙场,她都没有胜过宋鹤礼。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是一位明君。
就算有一个如此嚣张跋扈的她,他依旧将国家治理的很好,而自己却只能堪堪稳住动荡。
在难得的空闲时间里,她将往事一遍又一遍拎出。
不料还真让她找到几处破绽。
宋锦潇向来是一个犟脾气,她派人细细查找。
尽管已是数十年前发生的往事。
有些真相总是在不恰当的时间浮出水面,在她闭上眼睛前。
好在,她都知道了,在死前。
她想,如果让她来做决定,她也会和宋鹤礼一样,杀掉那些伪善至极的人。
她想,如果可以重来,她想和他道歉,告诉他那不是他的错,辅佐他守护他们的子民。
她想,如果真的有来世,她想和她的皇兄道一声,对不起。
宋锦潇闭上眼睛后,她好像又听见了皇兄那温柔的声音。
温柔地唤她“小妹”,温柔地告诉她,“你已经尽力了,做得很棒。”
“公主——!”
耳旁的惊呼唤回她飘忽的神思,抬眼,入目的铜镜中是一张稚嫩的脸庞。
镜中的自己,粉嫩的脸颊还没有瘦下来,圆圆的。皮肤也没有饱受风霜日晒,细腻光滑。抚上脸的小手也白白嫩嫩,那粗粝的厚茧也全然消失。
身上的衣物,正是她及笄那日的礼裙。
这礼裙还是宋鹤礼专门从南平请来绣娘,用金缕蚕丝整整绣了三年才做出来的。
他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为她的及笄礼做准备了。
这么好的一个人,若不是被逼无奈,怎会选择在这一天□□呢?
上辈子的她可真傻,傻得可怜。
“公主!”春儿慌慌张张地跑来,一下子跪在她的身前,尽管喘着粗气还是哽咽道:“公主,丞相府...被...被抄家了...”
宋锦潇身子一顿,垂眸时指尖已抚上了春儿涨红的脸,猛地一捏。
春儿吃痛,惊呼出声。
“!......公主?”
听着那含着试探的话语,宋锦潇扯了扯嘴角。
“朕...我...本宫没事,当今皇兄继位,莫要再称我公主了。”
她默默在心底叹气,她就差一个“本将”没说出去了。
宋锦潇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将头上的发簪取下,乌黑的秀发散落开来。
“公主?!”春儿眼角还挂着要掉不掉的泪珠,眼中是复杂的情绪,可震惊最为明显。
宋锦潇睨她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冒犯了君主,小心脑袋不保。”
春儿:“?!”
这确定是从公主嘴里说出来的话吗?!
她昨儿不是还说,宁可饿死于这府中,也绝对不会承认当今圣上吗?!
“你还愣着做甚?”
宋锦潇将木梳放在春儿手中,往身后撩了撩发丝,开口道:“帮本宫好好打扮一番,本宫要面圣。”
春儿愣愣地帮她梳着长发,闻言心中又是一惊。
“莫要担忧。”
春儿这才应下:“好的,公...长公主...殿下。”
房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铜镜中的人还在动着。
“你刚刚说...”
宋锦潇突然出声,给春儿吓得一个激灵,木梳摔在地上,自成两半。
她一下就跪在了地上,额头抵在手背上。
“春儿一时手笨,还请殿下恕罪!”
宋锦潇瞥了眼地上的木梳,而后移开目光。
她没有让春儿起来,拨弄着刚摘掉的发簪,问:“你有何罪,要本宫来恕?”
“自是...”
春儿虽没有抬起头,也没有看着那人的眼睛,可心底就是开始发慌,额角冒出的细汗沾湿了手背。
她的声音开始打颤,莫名的恐惧将她笼罩。
不会的,她不会知道的.......
对,她怎么可能会知道!
春儿定了定心神,再次答道:“自是春儿手笨,摔了殿下心爱之物。”
“手笨啊,那依本宫看,这手,自然是留不得了。你说是吧,春儿?”
跪在地上的人身子缩了缩,“自...自然。”
“那你不只是摔了本宫心爱之物,还将它毁了,这当怎么赔呢?”
那股无名的恐惧再次出现,将春儿慢慢吞噬。
“春...春儿不知,春儿...奴婢...奴婢罪该万死!奴婢...”
春儿越说越乱,她只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那你就,以死谢罪吧。”
下一瞬,春儿只觉喉间被堵住,空气被一点点剥夺。
脖颈和胸前的衣物早已被温热的液体浸透,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世界在眼前颠倒,在它全然黑掉前,她看见一只发簪在眼前掉落。
那是...那是二皇子赠她的定情信物!
“这下,真要死不瞑目了。”
宋锦潇冷冷地盯着地上的人和物,俯身将断成两半木梳捡起,“真不经掰。”
她又走到铜镜前坐下,取出一个新的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头发,也不知道在冲谁说。
“你若是闲着,就去帮本宫将青盏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