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房里挤满了人,江秋妤也在其中,里头闹哄哄的震得她头疼,随着时间流逝,门外也不断送来新“犯人”。
江秋妤躲在角落一言不发,若是她视而不见,就不用落得个牢狱之灾了,她跟学生们可不一样,自己无父无母,老鸨和所谓喜爱自己的客人也一定不会花大价钱来保释自己。
得莫名其妙坐一辈子牢了?她焦躁地把手指咬的发白。
“小姐。”有个女学生跟江秋妤打了招呼,她扎着两个麻花辫,身着一身清爽的学生装。
江秋妤松口,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她毫无血色的食指上烙印着发紫的牙印,那女学生脸上露出怜悯,说:“小姐,您别怕,人民们一定都会来救我们的。”
“真的吗……”听到这份安慰,江秋妤的心里有了些慰籍,焦虑随之被压下去一些。
女学生的眼里闪着光:“真的!我们的国文老师——李老师说过,人民是一整个团体,得互相支援,一起打败敌人!”
巧了,江秋妤也认识个姓李的老师,她说:“我也认识一个很了不起的老师,她叫李芸香。”
“李芸香!”那学生激动地拍手道:“我说的李老师,就是李芸香老师。”
一提到她,江秋妤就打起精神来。
她对李芸香还抱着很多好奇,问:“李芸香是个怎么样的人?”
女学生托着下巴想了想,说:“李老师坚毅刚强,她心怀家国,经常会教导我们新思想以及课本之外的东西……大家都很喜欢上她的课!”
“那还蛮了不起……”
“是的!是的!十分了不得!”那女学生朝气蓬勃,同自己的自己的死气沉沉完全不一样。
“你多大了?”
“21岁!你呢?!”
“23。”
明明只差了两岁却是天壤之别,江秋妤有些唏嘘,她也想去学堂里交些好朋友,不过那得等到下辈子了。
过了许久街上又热闹起来,身旁的女学生听到动静赶忙抓着拦住窗户的铁杆朝外看去。
江秋妤也转身往外看,人群如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一片,挤在捕房门口要求放人,他们高呼着:“收回外国租界!释放爱国青年!”
“快放人!”
申诉遍布街边各个角落,洪亮的声音好似要将大地震出一道裂缝一样。捕房里的人们也呼应着外头的群众闹着要出去,刹那间人声鼎沸。
江秋妤本不想多说,但泡在这片气势汹汹中还是不自觉的张口。
“快……快放我们回去!”她和周围的人们一样呼喊,用力把手举过头顶。
一声声的呐喊此起彼伏,那扇紧闭的铁门终于打开,光亮穿过缝隙撒在牢房里。
江秋妤顺着人群奔出去,穿梭在人群里寻觅那沉稳的背影,“李小姐!”她像鱼一样,游在人流中。
“小妤!”李芸香蹦起来,在人群中高高挥起手急忙挤进肩膀与肩膀的缝隙中,吃力地走到江秋妤跟前。
两只手又握在一起。
“小妤,你没磕着哪里吧?”李芸香左右打量着江秋妤,江秋妤摇头,李芸香的出现就像处于黑夜的大海中央一盏亮起的灯塔,让她安心极了。
江秋妤摇摇头说:“李小姐……终于见着您了。”
“我先把你送回去。”李芸香拉起江秋妤的手朝人流的反方向走。
江秋妤回头看着愈来愈远的捕房说:“还有些学生他们不肯放。”
李芸香用哄孩子一样温柔的口吻说:“等把你送出路口,我就会回头和群众们一起支援。”
江秋妤被李芸香牵着往人群外走,还有无数的人朝捕房涌去,挥舞着标语,呐喊着口号,江秋妤的耳膜好像要裂开,嗡嗡的脑袋里浮现出那些学生。
她突然停在原地,说:“李小姐,我也想出份力。”
李芸香盯着江秋妤看了一会儿,随即开口。
“你可要想好了,这可能是要流血的。”
“我本就只剩烂命一条。”
“走。”
她们又折返到浪尖上,即便嗓子喊得嘶哑也无法浇灭他们的义愤填膺,直到枪声响起,一声声的口号才化为呜咽与尖叫。
是英国的捕头开枪了。
不断有人跌倒在血泊里,标语被血迹染红,即使如此他们在垂危之际任然呐喊着。
人群四散逃窜,李芸香瞬间拉着江秋妤在枪林弹雨中奔跑,身旁的人群已经有许多人倒下。
她们踏过血泊。
可是大腿一阵麻痹,痛觉直冲大脑,江秋妤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地上倒去,裙摆的尾端沾满鲜血。
[怎么拖后腿的又是我……]江秋妤在心里骂着。
“小妤!”李芸香拉起地上的江秋妤,只是在说话的空隙,李芸香的侧腰就被补上一枪。
江秋妤起身,说:“我现在这样跑不远了你快走!”
李芸香没说话,不顾从侧腰涌出的鲜血,用尽全力把江秋妤往电话亭里拖,随即跌在地上环抱住她。
两人蜷缩在一起,带着江秋妤跑绝对跑不远,如果躲在这里,说不定能搏一丝生机,实在不行,至少能保证江秋妤能活着。
枪声仍不停歇,江秋妤感受到背后一阵温热,她想起身却被李芸香狠狠压住。
“李小姐……”
“别动……有我护着,你别怕。”
江秋妤闭紧双眼,她能感受到被打碎的玻璃划破脸颊,身上的粘腻以及灌满鼻腔的血腥味。
明明只是见过几面的交情,又何必这么重视什么都没有的自己。
悄然无声中,她哭了。
[刚来楼里时,江秋妤不超过十岁,她的眼
已经哭得酸胀,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一下又一下的抽在已经肿胀的手掌上的戒尺———这居然是自己的手,为什么她感觉不到疼了。
打烂的手掌告诉她,琵琶对于富人来说是陶冶情操的乐器,对自己而言是活命的工具,弹的不好是要狠狠地打的。
后来她长大了一些,已经是个姑娘了。
“妈妈……我不想和胡先生睡……”
“你也就这个年纪值钱,我们花大价钱教你,养你,你不想睡也得睡!”
过完那一夜后,不管在浴桶里泡多久,抹了多少香皂,她总感觉洗不净身上的肮脏。
她没有朋友,也没体会过“童年”是什么,周围没有人在意她的哭喊,她渐渐发现,她的双手已经麻木,她感触不到一切,最后居然连哭都不会了。
她日复一日地同达官贵人们谈笑风生,彩云活了过来,江秋妤却慢慢死了。
我是谁,我又为何而竭力呼吸,所谓的理想是什么。
李小姐……李老师,请您教教我。
就这样持续了几分钟,枪声戛然而止。血色渗入马路,留下一片殷红,之前还沸沸扬扬的人群在如今只能在一片寂静中听到三三两两的哀嚎,泡在鲜血里的人横七竖八地倒在街道上。
电话亭的玻璃上赫然印着几个弹孔,江秋妤睁眼已经满脸泪痕,身后李芸香靠在玻璃上发出一声呜咽,胸口剧烈起伏着。
“李小姐,请坚持住……!”江秋妤抓着李芸香的手腕,她的鲜血把深色的旗袍染成黑色,李芸香挣扎着坐起来,竭力笑着说:“不用担心,没打到要处,死不掉。”
忽然,雨滴拍在电话亭上,些许雨水透过弹孔打入亭内,这细雨似乎是上天在为逝去的灵魂哀悼,江秋妤只得尽力护着李芸香,让她不沾上水渍。
过了很久,救护车才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