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米可并未去往任何其他地方。很多时间，他都跟随父亲安排，在莱蒂尼岛上跑来跑去。

    常在外面，让他本就没那么白皙的皮肤暗了几个度。

    家里的帮佣私下说，少爷最近看着更健康了。

    其实米可原不必这么快接手家族事情，可由于之前，米可听了一耳朵家族里有人站队之类的事。

    那或许和北方议院内的此消彼长有关。

    家里几位叔伯接连不见，米可的父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眼袋和驼背。

    皱纹白发还没显现，老态已出头。

    即便如此，莱尼伍德家族依旧不必打肿脸。岛上一些场合，他们还在讲究原有的排场。

    前两年帕斯塔土地扩张，因成本降低发财的，不止莱尼伍德。近几个月，一方势力被称为卡萨托雷，隐隐有和莱尼伍德分庭的势头。

    明眼人已经开始观望两家消长，米可也在等，等一个来自父亲的指示。

    卡萨托雷那边刚开始挑衅，米可的父亲——洛根，只在表面上化解了当时的尴尬场面。

    来自洛根的不追究，似乎助长了卡萨托雷的气焰，同时也让一些墙头草误以为——莱尼伍德上位太久，是不是早已忘了来自底层的丛林法则。

    当然，后起之秀在某些时刻更讨喜一些。

    在洛根明示前，卡萨托雷还有一个让米可十分在意的点，就是卡萨托雷和有些厂子里，那些所谓“不入流”的带头人，走的也过于密切了。

    莱蒂尼岛说小不小，可也不够两个势力分。最近因卡萨托雷插手，米可耳朵里多了很多抱怨。

    这些声音米可一点都不陌生。

    前两年米可刚从学校出来，接触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处理厂里最细小的意见。

    莱尼伍德家深知防微杜渐，所以最近他偶尔听见来自下属的不满，并没有大发雷霆。

    而是把巴伯遣走，摸着脑袋，自己想了一会儿。

    很久以前，巴伯找茬失败后，就一直跟着米可做事。

    以前帮拎书包，在礼堂占座，帮米可在学生堆里造势；从学校出来，米可跟着长辈学东西，巴伯便跟着家族里其他人学。

    现在两人被“放出来”，巴伯又成了米可的爪牙。

    彼厢，米可心里拿了主意，略拟了一个计划。

    他推开门把巴伯喊了来，嘱咐了几句，之后米可放下了叠在手肘附近的袖子，拿起外套回了家。

    洛根先生最近迷上了听留声机，家里来往的人，时常听见大喇叭里放出来的“咿呀呀呀”，声音高亢，根本不是莱蒂尼本地女高音讲述的神话。

    洛根老神在在，略一抬眼皮，喷了口雪茄雾：“这叫京剧，艺术的东方戏，没文化的东西。”

    来人汇报完任务，没挨夸，却没来由，因所谓“艺术修养”不够，生生挨了这句骂。

    那人耸了耸肩，领会了话事人的精神关了房门。一回身，看见米可整好站在门口不远处，眼里带着三分笑。

    那人机灵，立刻正了神色，冲着米可微微低头示意。

    米可礼貌做出回应，继续客气笑着问，洛根在房里听什么。

    办事员回道：“说是什么Qing，还是Jing……”

    米可了然，挑了挑眉，和刚刚洛根喷烟的神色五六分相似：

    “哦，京剧，我也爱听。”

    来人微微笑了笑，点头示意自己走先。

    米可礼貌闪身，顺势敲敲门，几秒后他推开门缝，大喇叭里的乐声走到锣鼓响板。

    刚一开门就被激烈的丝竹金石相碰顶了个跟头。

    他心想，老头子这是有备而来。

    一句不说，声势夺人。

    米可乖巧合上门，几步走到桌前的时间，他想，父亲到底对自己的主意明了几分。

    这几年，米可常以这样的姿态和父亲说话，当然在家庭聚会，那些和外人会面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气氛可能还会更温和一些。

    多少带了点表演的性质，但并不假。

    现在两人间的气氛有点微妙，米可刚要开口，洛根手一抬，摁住了米可的话头。

    随后大喇叭里一阵中气十足的几句声腔，老洛根托着行板打着拍，米可不恼，侧起耳朵听腔，听得米可眼中几次闪过惊艳。

    真好啊这个气底。

    两人这样，就着碟片，一站一坐，过了一刻钟。

    碟片的内容接近尾声，洛根起身拨了开关。

    他示意米可坐下。

    米可随即讲了最近卡萨托雷家最近的势头，顺便不存私心，把自己的念头说了个七七八八。

    洛根神色不见肯否，摸了摸太阳穴附近的头皮：“不接受。”

    米可愣了一下，之后飞速了解了父亲的意思。

    不是不赞成米可，而是连着卡萨托雷家的做法一起否决。

    “这件事让雷尼去做。”洛根说。

    雷尼，刚刚在门口客气打招呼的那个。

    米可了然，神色恭顺地对父亲说：“我让巴伯去做了。”

    洛根手一顿，眼皮动了动，随后拿着杯子喝了口水。

    虽说在行动上先于洛根，可实际上两人都知道，这是属于年轻狮王的一次试探。一次对于旧王领地边界，和食肉权的触碰。

    米可自觉，已经到了可以独立话事的地步，可旧的体制难以顷刻撼动。

    他时常觉得街头那些传单上的话，就像是从他心底的另一侧喊出来似的。

    可他不能承认自己对父亲的反叛心思。

    至少，在明面上，在现在，还不行。

    米可即刻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估计巴伯回了家，要不我……”

    洛根摆了摆手：“你去吧，看看结果。”

    依旧难以从旧王眼神中读取到有效信息，米可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点头，规矩走出房门。

    渐渐缩小的门缝挤出几丝本地女高音的声线，婉转流利，唱进米可脑子里。

    他从书房出来，拨了个电话。

    第二天，米可出家门，巴伯送来消息，说厂方可以见面。

    米可点了点头。

    巴伯昨天离开米可办公室后，直接去往莱尼伍德家名下最大的葡萄酒厂，在擦鞋摊那边磨蹭很久。

    鞋尖到鞋跟都擦到锃光瓦亮，巴伯察觉到，一名身材十分高挑的女人，施施然掠过附近巷口。

    那个女人的头发是黑色的，脸没看清。

    巴伯盯着女人轻巧的身影，略顿了顿。

    之后，那名厂方代表出现在巴伯身边，对着巷口的粗砖擦了一下火柴头。

    巴伯趁着那人专心点烟的间隙，一举把人拿下。

    话套话，那人无意露了一个名字，是对家常用的“包打听”。

    于是乎，米可和这位倒霉的代表见面的同一时间，巴伯就给卡萨托雷的管家传去消息。

    管家规规矩矩地迎客送客，烫银请柬方方正正地用托盘送去家主书房。

    米可这方和代表之间的谈话氛围异常和谐。

    虽然昨日经历了一次猝不及防的问话，可今日米可的礼貌，和这间会客室的气氛，让厂方代表感到轻盈柔软。

    这样怀柔的接待方式，目的就在让他忘记昨日的些许不愉快。

    代表觉得莱尼伍德派出少主与自己接洽，不由得信心大涨，同时，又因这位少主年纪过于轻了些，所以心里多少有点拿乔。

    就是并没有把这位英俊的幼狮放在心上。

    倒观米可，是因为抓住了为数不多的机会，能和一线直接对话，在听取了代表诉求的时候，表现得十分耐心。

    似乎养尊处优长大的他并没有察觉到，随着时间推移，对方眼里逐渐藏不住的骄意和轻视。

    米可神色不变，只是记下了代表方提出的诉求，缓缓点头，示意自己把对方的话听了进去。

    逐渐的，代表意识到，这个温馨的空间里似乎只回荡着自己的声音，白花花的墙壁像是无数的回声装置，精确记录着他声音的每一个故意或无意的顿挫。

    代表心里，没来由地一慌。

    他目光从墙壁转向米可，只见米可依旧规矩如常，坐在邻近的扶手沙发上，头发用发蜡梳地整齐，两只眼睛像是两汪无尽的海水。

    代表似乎能从米可眨眼的间隙看见自己的倒影。

    代表的话逐渐干涸，室内从声响不断落到萧岑寂静，代表轻轻吞了不存在的口水。

    米可眼见对面的诉求已然说完，动了动胳膊，话未出口，先弯了弯眉眼，蓝色瞳孔中水波微动，让代表又晃晃了神。

    “您那边的诉求我已经都记下了。只是您也看到了，我年轻，没您威望高，经验也是欠缺的。所以这些条件，我会尽量帮您达成。”

    米可收了点笑意，准备起身，代表抬手截停。

    米可像是不明白老师授课的幼童，歪了歪头，眼中含疑。

    “大家今天选我来，不是为了听您这句空头许诺的。米可……少爷。”

    代表故意把“少爷”这个词，咬地重了些。

    米可了然，扭头向外间喊了人进来，当着代表的面道：

    “这张纸送给父亲，另请你跑一趟酒厂，对后勤说……”

    米可摘下了胸前常挂着的那只钢笔当信物，递给跑腿者。

    扭头和代表对视，米可笑意再次浮现，直透眼底。

    两人前后相恭，和和气气走到门口。

    米可说自己另有事，请代表见谅，条件已被送至老洛根面前，莱尼伍德家诚意初显。

    代表本以为要经过很长的唇枪舌战，才能劝动米可让步，这样的结果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无意间，代表想起昨天的一位女人神色略严肃，交代给他的话。

    此时他觉得，那名女人未免过于重视这次谈话了。

    闻漪显然想不到，自己昨日的嘱咐被视为无用功。

    从暂时的结果看来，代表确实在和莱尼伍德家商讨权力与义务时，有了一个不错的开端。

    此时，卡萨托雷家主拆开了米可送去的信。

    拿信的那只手背有一道长长的疤，一直延续到紧绷的袖口，玳瑁袖扣在书灯照射下泛着迷人的光。

    除去那道疤，单论外观，手指倒是十分白皙，长短和线条更是十分恰到好处，疤痕平添了几道狠厉。

    手的主人读完信，顺着呼出的气息笑了一声，将信轻轻丢在桌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