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她的身影随着动静转过头来。
是那个晚上的、二十岁的江铎。面色苍白,黑发凌乱,腰间缠绕的绷带隐隐渗出血色,手指依然放在键盘上没有挪开。
谢杉的头盔狠狠地撞到天花板,再看时对方已经转回头去,重新开始敲打键盘,仿佛怀表是凭空升起又自然掉落,谢杉才是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鬼魂。
她迟疑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人身后,俯身阅读屏幕上跳动不止的白色文字。
24:55
伤口还在出血,我换了一次绷带,希望这次能够撑得更久一点。这颗星球的大气层阻挡了有害射线和极端温度,短时间不会致人死亡,具体成分有待测定。
01:10
我的呼吸道依然没有任何不适。排除感觉失灵的可能,因为伤口的疼痛没有减轻。大气成分很可能对人类无害。
01:15
关于大气的结论作废。我精神健康,但是刚才出现了非常逼真的幻觉。以下的记录不再完全可信。
我没有测定气体成分的仪器。以我浅薄的初级化学知识作出推测,这种无色无味的致幻气体可能并不存在于地球。
如果你找到这份记录并阅读至此,请原谅。与现实相比,这幻觉太过美好,我愿意向它低头。
谢杉一动不动地看着江铎按下保存键,关闭计算机,向后摸索到她的手,隔着一层宇航服慢慢地握住,用近乎愉快的声音问:“我们要去哪儿?”
谢杉玩心大起,推下头盔面罩,在她耳边答道:“去不被时间所困的地方,好不好?”
“好,”江铎顺从地站起身,立刻倒吸一口冷气,“你能不能让我的伤口现在愈合?真的好疼。”
“可以,但是我的魔力用光了,”谢杉索性开始天花乱坠,“我得去补充一些。你跟我来。”
“哇,你真厉害。能教教我怎么用魔法吗?”
“那当然。”
两人慢慢地迈出舱门。深蓝的天幕挂着几轮卫星,其下银白飞船轻巧地停在岩山脚旁,蓝黄交织的航天局标记熠熠生辉。
江铎猛地顿住脚步。
“怎么不走了?”谢杉看着她笑,“我还要去补充魔法呢。走不动我抱你?”
“闭嘴!”江铎悠闲的表情碎得彻底,愤怒和怀疑的两种表情交替出现在脸上,一时间堪称混乱,“你——”
“大化学家,我不是你的幻想。”谢杉见状叹一口气,俯身看着这张刚满二十岁的脸孔,“我二十六岁了。你见过我二十六岁的样子吗?”
“我刚刚脑子不清醒,不管我说了什么,求你全部忘掉。”江铎逐渐反应过来,“我掉进的是玛利亚-凯尔桥?这颗星球以质量影响时空曲率的程度相比地球也大得多,以至于我的时间测度与你相差甚远?那你是怎么过来的,原本的通道早已坍缩,难不成——”
“停,先用魔法治治你的伤口,我要是眼看着你失血过多,岂不是笑话一桩。”谢杉无奈地一把拖过她向飞船走去,“我装配了最新型的清创带,相比六年前,也能算是一种魔法。”
“我只来得及把碎片拔出来缠紧伤口,封闭控制室再穿上宇航服。”江铎碰一碰腰间的柔软绷带,又拿起一条新的翻来覆去地研究,“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再醒时飞船即将坠落,我牺牲了其它部件,好歹没让控制室烧起来。从降落到遇见你,一共两小时五十三分。”
“这是我的六年。”
失去连接、哀悼演讲和往后的任何一个日夜谢杉都从未哭泣,她用有关对方的一切与自己建成无比稳定的双星系统,似乎会永远运行直到生命尽头。直到那颗星星陡然越过洛希极限逼近她,外壳崩解,浓烈的哀伤才后知后觉又山呼海啸地涌来。
“不要难过,我的祝福不是实现了吗?如果这颗星球与家乡拥有同一个时间测度,我早就成为一片飞灰了。”
“你的祝福非常有效。”谢杉任由泪水继续流淌,朦胧中露出一个微笑,“我最终只错过了你的三小时。”
“其实……”
“嗯?”
“那不是我原本的意思。当着别人的面,我想维持一下形象,才换了一个含蓄的说法。我真正想说的是,”江铎垂下目光握住她的手,“请你永远不要忘记我。”
谢杉一边流泪一边嘲笑她,“看看,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可是你理解了,不是吗?”江铎也笑起来,“你如果不专程来找我,这颗星星的质量再大都没有用。”
“哇~你真厉害~”谢杉忽然拿腔捏调地模仿道,“还想学魔法吗?”
“要是再给你半分好脸色我就不是人!”
“不好意思,”谢杉心满意足地搭上她的肩膀,“刚刚气氛太好了,不破坏一下,浑身不得劲儿。”
“你就是欠揍,比我多活了六年还是一样欠揍。”江铎无奈地摇了摇头。
五天之前她还并不理解航空理论之外的任何东西,此刻她不再觉得她的种群荒诞不经。
不论自知与否,被横亘生命的时间之尺所困的渺小血肉,能用无比浩瀚的爱意融化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