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圣诞节，Lansing, Michigan

    冬夜冷得刺骨，风裹挟着雪花穿过S Bridge St的街道，扑向每一个行人。街道上，人们裹着厚厚的围巾，三三两两地走过，交谈声和笑语在空气中交错。橱窗里的金色灯光映照着精美的节日装饰，驯鹿、雪橇、圣诞老人，一切都显得温暖而祥和。

    黑色的音箱在街角演奏着《Jingle Bells》，熟悉的旋律在空气中飘扬，裹挟着寒意渗透进夜色。

    许若华裹紧羊绒大衣，独自走在街道上，脚下的积雪在靴子下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孤单又清晰。她想让自己融入这节日的氛围，感受那份温馨，可是街上的每一片欢乐都像是世界的另一端，离她遥远得仿佛不属于她。

    室友一个月前曾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迈阿密过圣诞，避开这漫长的冬天。她想了想银行卡里的余额，还是婉拒了。寒假期间没有TA的工资，她的日子要过得节俭一些。却又不甘心错过最最热闹的圣诞节，打算出来看看所谓的Chirismas 灯光节。可惜灯光节广场周围停车场爆满，无奈只好把车停到两个block之外，然后步行过去。

    她的手指在衣兜里轻轻收紧，指尖触碰到一枚金属钥匙扣，冰凉的触感让她回过神来。她轻轻叹了口气，继续朝前走。

    然而，就在她即将经过一家礼品店门口时，店外的音响里，传来一段沙哑的歌声。起初，她只是隐约听到旋律，像街头随处可见的背景音乐，模糊不清，混杂在人群的喧嚣里。

    她没有在意，依旧向前走着。

    直到某个音节落入耳中，她的脚步微微一滞。

    像是某种本能，她的指尖在衣兜里微微收紧，攥住了那枚冰凉的钥匙扣。

    下一秒，那熟悉的嗓音在夜色中清晰浮现——

    “因为风和梦是不相容……”

    她的呼吸仿佛停滞了一瞬。

    这首歌……怎么会是这首歌？

    许若华愣在原地，耳边的旋律继续，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她封存已久的记忆。

    “因为我懂你不懂……”

    她的心口像是被人用力击了一拳，熟悉的音符像潮水般涌来，卷走她刻意封存的过往。

    阿杜的《相容》。

    人流仍在穿行，雪花在霓虹灯下翻卷，世界喧嚣不止，可她的世界，却在这一刻骤然沉寂。

    她已经很多年不听这首歌了。

    更准确地说，她一直在刻意回避它。每当旋律响起，她都会立刻切换，或者干脆起身离开。但今晚，它却像是一种命运的提醒，不由分说地闯进她的世界，提醒着她刻意封存的过往。

    ——纪彬辰。

    这个名字，如同被时间打磨出的铁锈，沉沉地印刻在她的记忆深处。

    十几年过去了，她以为一切早已褪去颜色，可此刻才发现，那些回忆依然鲜活得刺目。

    她在路灯下停下脚步，指尖轻轻摩挲着口袋里的钥匙扣。她并不常想起那段往事，更多时候，生活的忙碌足以让人无暇回顾。但像这样的夜晚，冬夜太冷，街道太寂静，空气中飘散着熟悉的旋律时，记忆就会不受控制地翻涌出来。

    她30岁了，人生大抵已经定型——博士、博后、期待的教职和H1B……

    她曾以为这是一条上升的路，可走到这里才发现，身后是一片渐行渐远的故乡，身旁是一个越来越陌生的自己。

    多少个深夜，她熬夜处理数据、debug、写论文，喝着速溶咖啡，习惯了在不同城市的航班间穿梭。

    她似乎得到了她曾经渴望的一切，可是有些东西，在她拼命向前的路上，被一点一点遗落在时间的缝隙里。

    比如……她曾经不顾一切奔向的那个人。

    2001年，青唐城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她十五岁时的一个雨天。

    9月，青唐城的天空，蓝得像一块洗净的宝石，高远而清澈。初秋的阳光，带着一丝高原特有的清冽，洒在青唐十二中的校园里，给教学楼前的郁金香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这座城市的市花原本是丁香，每年的初春时节，青唐的街头巷尾总会飘着淡淡的甜香。然而，在某一任市长的推动下，丁香被换成了郁金香，理由是--“更加符合国际化都市形象”。连十二中的校园里，也不免俗套地种上了一大片郁金香。

    许若华穿着宽大的蓝白相间的校服，背着沉重的书包，从29路公交车上下来，脚步匆匆地朝校门走去。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睛，习惯性地将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校服的裤脚有些长，走起路来微微摩擦着脚踝，她却毫不在意，只是加快了脚步，想要尽快赶到学校。

    清晨的街道上，早餐摊的蒸汽腾腾升起，空气里弥漫着牛肉汤、油饼和肉酱米粉的香气。街角，一个穿着藏袍的老奶奶坐在木凳上，微微闭着眼，手里的经筒缓慢地旋转，嘴里低声诵念着六字真言。她的身后，是一家门脸古旧的茶馆，淡青色的幌子随风轻轻摆动。

    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嬉闹着从许若华身边跑过，笑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她无暇顾及这些。

    她的脑子里，满是即将到来的周考——初二开学第一场月考。

    对她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场考试，更是一次必须抓住的机会。每一次考试的排名，都可能决定她未来的去向。

    踏进校门，广播里传来熟悉的背景音乐——运动员进行曲，带着些许杂音，却依然清晰地回荡在教学楼之间。

    许若华快步走上教学楼二楼，推开初二5班的门。

    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大半的学生，有人趴在桌上补觉，有人翻着试卷小声讨论，还有人正低头抄着昨天没做完的作业。靠近窗户的方向，晨光透过玻璃，洒在讲台上，黑板上还留着昨天的粉笔印迹。

    她的位置在第二排靠窗，习惯性地将书包放下，熟练地抽出数学练习册。上午第一节课是数学课。

    “若华，昨天的英语听力做了没？”前桌的林青回头问道，手里摊开一张试卷，神色有些焦急。

    “做了。”她翻开笔记本，清晰的英语单词整齐罗列在一页页纸上，重点句型都被细心地用红笔标注。

    林青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崇拜：“你这么认真，晚上真的够睡吧？”

    许若华轻轻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青唐十二中并不是市里的重点中学，仅仅是相对较好的普通初中。

    青唐的小升初是按户籍划分学区的，尽管她当年小升初考试几乎拿到了满分，却依旧被分到了离家极远的二十中。母亲担心她上下学不安全，四处送礼托关系，才把她送进了离家相对更近的十二中。

    可是，这所学校和重点初中还是有差距，如果她想考进最好的高中——青唐二中，就必须稳住全年级前十，甚至更高。

    对别人来说，考得好是荣耀；对她来说，是唯一的出路。

    她低下头，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个数学公式。

    教室最后一排，靠近墙角的窗户旁，纪彬辰懒散地靠着椅背，双手交叠着枕在脑后，目光落在教室外操场上的某个方向。

    他的桌面上空无一物，课本被随意塞进抽屉，只有一支黑色水笔在指间灵活地转动着。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泛白的T恤，袖口微微卷起，隐约能看见手腕上带着一条深蓝色的编织绳。

    他对数学课完全不感兴趣。

    但这并不影响他在班里极高的存在感。

    整个初中部无人不知——纪彬辰，青唐十二中的风云人物。

    打架、逃课、被教导主任点名批评，这些标签几乎是他的标配，可他依然我行我素，甚至连学校里的男生都不敢随便招惹他。

    更别提那些偷偷喜欢他的女生。

    但许若华，从来没有看过他一眼。

    她总是低头学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在人群里停留，也不会像别人那样，用好奇甚至畏惧的目光打量他。

    她就像教室里的一抹影子，安静又专注，偶尔在走廊擦肩而过，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撞过她一次，但她连头都没抬。

    像是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纪彬辰将水笔在指间翻转了一圈，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阳光落在操场上，眯了眯眼。

    直到---

    数学老师在讲解例题时，随手抽查了学生答题。

    许若华被点名，起身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解题步骤。

    她站在那里，侧着身，蓝色的校服的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她握着粉笔的手指修长，动作干脆利落，解题的过程清晰流畅，声音平稳，没有一点犹豫。

    黑板上的字迹工整得有些过分，和数学老师龙飞凤舞的笔迹形成了鲜明对比。阳光透过窗户落在黑板上，把粉笔末的细屑映得发亮，仿佛时间都慢了半拍。

    ……她讲得还挺条理清晰的。

    纪彬辰转笔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的手指几乎是下意识地停住了，水笔滑落，轻轻撞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响声。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讲台上的许若华。

    她一丝不苟地讲完了最后一个步骤，粉笔在黑板上落下一个轻微的点，收笔的动作干脆利落，像她的人一样。

    他的余光落在她身上，甚至停留了两秒。

    可仅仅两秒后，他便收回目光，低低咳了一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把笔捡起来，继续转动着，重新靠回椅背。

    他很快恢复了以往的慵懒漫不经心，像是刚才那一瞬间的分神只是错觉。

    可他还是皱了皱眉，盯着自己指尖的水笔。

    ……奇怪。

    这节数学课，他破天荒地没能彻底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