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假日

    四周一片安静,我攥着那个电话往回走,直到空荡荡的楼道里只剩下我鞋底踩着楼梯的回音。我拧开门锁,还依旧有点没缓过神来。

    帕尔米贾娜说的是真的,她真的与其他人有联系,并且就是通过这个取得了琳赛相关的情报——可我还是没料到她直到死前也和那人保持着联系。这么一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对我说的那些话不只是说给我听来示威的,更是在把她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电话那头的人。

    无论如何,这件事必须第一时间通知其他人。我走向客厅的座机,拨通了组里的电话,下意识把听筒放在左耳,反应了一下,又挪到了右耳。尽管现在已经是深夜,电话还是很快接通了。我听见一个声音——你现在在哪儿?那是里苏特。

    听见他的声音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是不是他本人”——帕尔米贾娜的替身的确给我造成了不小的ptsd。我张了张嘴,意识到今天一下午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我甚至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说。

    “……呃,总之,我的确被袭击了,跟什么纵火没关系,是组里派来的杀手……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有替身,精神影响方面的,能让人把听见的东西误以为是真的……她追到了我现在的住所,我们……说来话长,总之我杀了她。”

    “组织的替身使者?”

    “没错,名字是帕尔米贾娜,应该是冲着莉齐罗曼的赏金来的,我没见过她。虽然只是个组织的小角色,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她和组织的其他人有联系,不只是想抓到‘我’,还有……”

    电话的塑料外壳被我的手心攥得很热,但同时我又觉得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听筒凉得要命。我的声音有点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因为烧了监狱导致引起了其他人注意,然后间接引发了更大的误会,导致现在她觉得我这个莉齐罗曼是叛徒,并且很有可能告诉了其他人,马上就要查到你们头上了?

    “……她知道琳赛的事,应该是通过组织的其他人……并且她已经意识到了组织里有背叛者,如果她真的看了其他资料的话,说不定能意识到是我们,就,通过一些……呃,推理。”

    “推理?”

    对,推理,哈哈……我干笑了两声,努力说服他接受现在这个荒谬的现实,顺便也说服我自己,——你知道的,命运,反复无常的东西……这女人觉得琳赛的死跟之后威尼斯出的事有联系,认为是与她勾结的组织其他人报复为之,她觉得莉齐罗曼……是叛徒。

    里苏特沉默了片刻,“……她猜得不错。”

    “不错,对……总之,现在的情况是我已经杀了她,但她留下了一部电话,就在她死后的一段时间还保持着通话,所以……很有可能她在找上我的同时就联系了其他人。显示的电话号码是……”

    我念出了那串号码,一边说,一边单手按着那部电话的按键查询通话记录,但怪异的是除了今天下午的一次长达几个小时的通话外什么也没有,通讯录也是空的,而那电话号码像是座机。

    一切都指向比较坏的那个可能——而最坏的就是他妈的这件事和索尔贝他们被绑架的性质还不同,这是我原本没经历过的,这下什么重生光环也成了笑话,我跟他们所有人一样站在同一个起点了。

    那你呢?你还好吗?里苏特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啊了一声,说还算好,没受太重的伤,只是扭了膝盖,还有一边耳膜穿了孔,问题不算太大。至于具体是怎么弄的……总之很难解释,可能得等我们见面再说。

    我知道这根本称不上“问题不大”。

    “至少她死了。关于你提到的名字我会进一步调查,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感到出乎意料的一定不止我们。”

    里苏特的声音依旧很冷静,我听见背景音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他在拿什么东西,“——比起这些我更担心你的安危。挂断后我又给你打了很多次电话,可全都打不通,始终在占线……”

    “噢,那个……”我打断了他,感到又尴尬又好笑,“那是因为梅洛尼给我打了电话。他用药了,不太清醒,拉着我聊了好长时间。”

    “我知道。我说的是在那之后的事,你自己挂断了电话,然后谁也没能打通……我知道梅洛尼的事是因为后来我发现他对着占线的提示音聊了将近三个小时。”

    难得听见里苏特用这种无奈甚至有点窘迫的语气说话,说实话我不知道现在该不该笑。

    “……找个日子让他戒了吧。求你。”

    我在发挥幽默感和严肃地继续对话之间权衡了半天,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舍弃部分脑细胞的回答。他又说他考虑过,但不知道梅洛尼的药放在哪儿,我说没事我知道。

    里苏特又跟我交代了一些这两天组里发生的无足轻重的小事,主要是任务进展之类的,并表示他会调查帕尔米贾娜的事,让我和他保持联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注意安全。我问他乔鲁诺的事查得怎么样了,他停顿了一下,说还没什么进展,附近一带涉及学校的组织很多,线索太少。

    从现在事情的发展来看,在目前这个节点乔鲁诺要比特里休更重要。我表示会更关照他,之后有新发现一定会通知组里,这场对话也就这样告一段落。

    我实在太累了,挂断电话后走回房间,抽了两张纸简单擦了一下耳朵流出来的血就往床上躺,甚至顾不上换身衣服或者洗漱一下之类的。我想睡觉,但耳道里时不时的一阵跳痛让我难以入睡,偏偏这时候我又想起帕尔米贾娜歪打正着的推测以及自己现在面临的局面,这让我烦躁得要死,恨不得坐起来给自己两巴掌好把自己扇晕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睡着的,总之肯定是后半夜。醒来的时候耳道里依旧很疼,伴随着粘稠的不适,我嘴里发干,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听见耳道里传来一阵诡异的黏连声。

    我爬起来,这才看见枕头上一大片湿漉漉的血迹,我头发上也沾了不少,已经干了,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上,还夹杂着难闻的分泌物气味,应该是半夜流出来的血和脓水。霍尔马吉欧的枕头壮烈牺牲,我一阵恶心,但也没办法,我自己选择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对抗帕尔米贾娜的诡异替身,现在只能自食其果了。

    我从床底下翻出霍尔马吉欧的药箱,把那卷陈年绷带拿出来给自己包扎。擦血的纸扔了一地,我不知道自己抽了多少卫生纸,也不知道成品效果怎么样,反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别让血再往外流弄得到处都是,至于现在发炎的耳道怎么办,那就只能随它去了。

    一个不幸的消息:我还得去学校。帕尔米贾娜让我感觉我昨天的一个下午比几天都要长,我甚至确认了好几次日历来逼自己接受距离我从学校那场假火灾里跑出来还不到一天的事实。

    我看着自己缠好的耳朵,莫名其妙想起很久以前伊鲁索给我讲的那个关于梵高的冷笑话。我当时没笑,现在反而想笑,于是我真的笑了,笑的时候牵扯到神经,疼得我呲牙咧嘴。痛苦和痛苦在此时被得以短暂地感同身受,我整理了一下绷带,还是决定不笑了。

    我就以这样一副样子走进教室,成功吸引了所有孩子的目光。我还想着帕尔米贾娜的事,阿普里尔突然冲过来一把搂住我,差点把我整个人掀翻在地。

    “莉莉,亲爱的!你昨天下午去哪儿了?我到处找都没找到你,我无聊死了!”

    阿普里尔尖锐的声音在我听上去有些失真,我只知道她声音很大,一如既往。她毫不避讳地直接去掀我的头发,看我连着下颌骨缠着固定的绷带,然后发出那种大惊小怪的声音,“——天啊,你怎么了?你闻起来像刚从垃圾箱里捞出来一样!你这耳朵又是怎么回事?噢——嘘,嘘,不用告诉我,我知道的,‘特殊事宜’,就是帮派间的那些事儿对吧?”

    阿普里尔真不该把想赚钱的眼界仅仅放在找什么老富豪身上,我说真的,她脑内丰富多彩的世界足够她在电影编剧领域崭露头角了。

    我没理她,自顾自地开始寻找乔鲁诺的身影。眼下找不到这小子让我有些没来由地不安,我的视线径自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终在不远处的窗边看见他的背影,总算松了口气。

    我想以乔鲁诺的敏锐程度,他肯定会意识到昨天发生的那并不只是普通的火灾这么简单,更何况联系阿普里尔之前透露给我的信息,他还和黑手党早有联系,如果我这个处处可疑的人就这么消失大半天第二天还不赶紧给他个解释,我不敢想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

    我不敢想不是因为我怕,是因为命运最戏剧性的特征之一就是百分之八十以上毫无依据的猜测都成真了——好吧,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承认我怕,这不丢人。

    阿普里尔挽着我的胳膊,好像跟我说了些什么,但是我没在听,我的关注还落在乔鲁诺身上,他看着窗外出神,而我看着他,听上去很浪漫,实则不然,因为我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自己在想这小子几年后会让一整个暗杀小队的人都掉脑袋之类的话。

    “罗曼同学?”

    ……啊。乔鲁诺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我尴尬地笑了两下,说哈哈原来你知道我来了啊?什么时候?他看着我,露出十分精彩纷呈的表情:犹豫,为难,又带着他那种独特的善解人意的语气,“你走进来的声音很大,说话也是,你……呃,听不见吗?”

    “哈?”

    我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听力下降了。阿普里尔也跟我一起愣了两秒,随后爆发出一阵声音绝对不小的大笑,因为就连是我现在都觉得吵得头疼。

    “而且……恕我冒犯,但你的衣服穿反了。”他补充道。

    阿普里尔的笑声更大了。我又好气又好笑,低下头检查自己的衣服,这才发现自己这一路上都没意识到是因为我并不是把领子的前后穿反,而是把衬衣的里外给弄反了。我穿得太急,根本没有来得及思考前一天晚上换衣服的时候有没有好好地把里外翻过来——并且我现在已经没法换了。

    “……初流乃。”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说服自己他现在还小并且对我没有恶意,至少还没开始有,可能他只是还没到那个开始学会那种恶心人的说话方式的年纪。他现在很多时候就是很气人,客观的气人,

    “嗯?”

    “初流乃,”我看着他,“说话太直白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对你不好,真的。”

    “抱歉,我有在用敬语了——顺便说一下,我刚刚发现你叫人名字的时候喜欢连续叫两遍。”

    “其实你不用什么都告诉我。”

    “你现在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大。”

    “汐华初流乃!”

    我忍无可忍地叫道,这一声可能实在有点太大了,半个班级的孩子都转过头来往我们的方向看,又碍于莉齐罗曼这几天在学校立下的人设不敢直接笑出声来。我尴尬地抱住头,乔鲁诺又非常欠揍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脸上带着那种我熟悉的笑容,“只是想提醒你啦,让你不舒服的话,非常抱歉。”

    你看,他现在就学会了。他学东西很快的。

    我转头就走,全然不顾自己最初是在想他会不会觉得昨天下午反常的事,我决定了,他不问我就不说。阿普里尔嬉皮笑脸地跟了上来,我疑惑地给了她一个眼神,顺着我的视线看了一眼乔鲁诺,指了指他,又指了指我,然后故意半眯起眼睛,一副“我全都懂”的样子。我在心里暗叫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秒阿普里尔直接语出惊人:“你喜欢汐华啊?”

    “……哈?”

    “别装啦,我都懂的,你那反应不是喜欢是什么?而且看样子,他不是完全对你没意思嘛!——放心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不过嘛……”

    阿普里尔搓了搓手指,眨巴眨巴眼睛,“你知道的?”

    我深深折服于这孩子的脑补能力和自我攻略能力,或许还有点商业头脑。我从头到尾就没觉得我们熟过。

    我支开阿普里尔,往走廊走,想着要不要再去找汉娜问点关于昨天下午的事,比如昨天下午的时候有没有人来找过我,尤其是关于我那份“被失踪”的档案——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我肩膀上。我吓得浑身一激灵,转过头就对上汉娜神情紧张的脸,艾米莉站在旁边,显然为我莫名其妙的反应感到疑惑。

    汉娜跟我对上眼神,立刻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那表情几乎称得上谄媚。我回了一个没好到哪去的尴尬笑脸,下意识把口袋里帕尔米贾娜的那个电话往里塞了塞,尽管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汉娜很快地把什么东西塞进我手心里,比了个嘘的手势,我张开手一看,那是一张折得很整齐的打印纸,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什么小抄。

    “……嘘,小声点儿,别声张,别现在看,”汉娜按住我的手,抓着它放回我的口袋。她比我高出一个头来,此刻努力地压低身子凑到我耳边跟我小声说话,“我不知道你需不需要通过毕业考试,还是想就这么多待一段时间……呃,总之你知道的,今天下午的测试……我觉得这可能帮得上你的忙。你知道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如果是给别人,我们一般都……”

    汉娜朝我比了个数字,“——这些里拉起步。但这都不重要,我只是尽可能帮你的忙……呃,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你昨天下午去哪儿了?我本来想昨天给你的,但是没找到你……”

    这家伙套话的话术有够垃圾的。我这么想着,在艾米莉看淡的眼神里读出了同样的想法。考虑到莉齐在这几个人心目中的形象,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冷酷一些,所以只是瞪了她一眼,并表示自己无可奉告,说完头发一甩就往回走。

    我回到座位上,刚想打开那个小抄看一眼,阿普里尔却又凑过来了。我赶紧收起纸条,刚想骂她,她却先一步举手投了降,表示自己是有正事。我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她指了指门口,“库特刚进来找你呢,说你家长在教务处。”

    “我?家长?”

    我感觉自己听见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我?莉齐罗曼的家长?她每一任父母不都在天上飘着么?我给了她一个白眼,说我爸妈早死了,她大笑,又赶紧把嘴角往下压,说我没开玩笑!库特那老家伙就在门口呢!

    我们的视线一起移向前门,出乎我意料的是库特居然真的抱着胳膊在门口站着。我只好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无视她“看吧我说得没错吧”的眼神,认命般地往外走。学校里不怕莉齐罗曼的老师屈指可数,库特就是其中一个,在弄清楚原因之前我觉得我还是该对他保留几分敬意。

    路过乔鲁诺课桌的时候我突然灵机一动,于是我把汉娜给我的那个小抄往他桌子里一扔,正好放在两堆书的空档里。对不住了小子,我想,为了避免一会被发现口袋里有东西又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东西还是你留着抄吧。不用谢我。

    —

    我跟在库特身后往前走,他带我到了教务处。离门边很远我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浓到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身处帕尔米贾娜的火灾幻觉中。

    众所周知,莉齐名义上的监护人是米拉吉娅,从先前的档案来看,她入学相关的事宜也都和米拉吉娅有关。现在米拉吉娅死了,和这两个人密切相关的帕尔米贾娜也被我弄死了,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人跟莉齐扯上关系,我可不希望再冒出个什么我不认识的人出来。

    推开教务处的门后,我瞬间觉得眼前这个人我还不如不认识。

    普罗修特,我半个多月没见的那个,穿了一身新的西装,正半倚在办公桌上煞有介事地看着一份什么东西,嘴里还叼着半根香烟。他听见开门声,只是瞥了我一眼,神色看上去毫不意外。

    我得承认,看到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时我是很想转头就跑的。

    我僵硬地把脸转向旁边的库特,我真想现在就揪起他的领子质问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显然我现在的身高没给我这个条件,普罗修特也没给我这个机会。他把烟夹在指尖,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放下手里的文件,“——来了?”

    “……你来干什么啊?”

    我急得下意识说出了心里话,我们两个同时惊讶于这一点。他挑眉,抬头看向我,这也是我进屋的这几分钟里他第一次正眼看我,“我不能来?”

    “——注意你的态度,”我还没说什么,库特先重重拍了下我的背,让我踉跄了一下,“你叔叔在外出差,这次因为学校的事特意从北边赶过来,你不跟他道歉就算了,还这样跟他顶嘴?”

    我?叔叔?

    我这才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所以——这家伙当初给我办入学的时候在监护人栏直接填了自己?!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不知道该惊叹于他的大胆还是该骂他给自己没事找事。

    普罗修特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到学校来找我。我正要进一步问他发生了什么,又被旁边站着的一个女老师给打断了,她先是颇为添油加醋(当然了,其实也没夸张太多)地描述了一下我在学校的“不良行为”以及对整个学校产生的恶劣影响,接着另一个男老师也跟着补刀,皱着眉头翻起手里的学生记录:

    “关于罗曼同学……我们一开始以为是适应问题,可现在看起来,这已经不是适应的问题了,而是态度的问题。联系监护人实属我们的无奈之举,这样下去不仅会影响其他孩子,对学校的教育也不利,您看……”

    我听得在一旁直翻白眼。先不说现在站在这里的如果是莉齐罗曼本人,一个不顺心就会把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拖进替身世界里杀人灭口,这所跟□□没什么区别的烂学校还谈什么教育的事?我前天都在初中部厕所撞见有学生从一楼厕所往外送粉了。

    普罗修特低下头——我难得见他对谁低头——尽管他看上去并不那么情愿,态度也并不是那么诚恳。他敷衍地欠身鞠了一躬,表示是自己的教育问题,以后会对我多加管教诸如此类,随后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直接一把将我拎了起来。

    我挣扎未果,被提着领子双脚离地拎出了教务处,一直到楼梯口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处境。我终于挣脱跳下来,脚尖重新接触到地面,转头看他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悠然自得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夺过他手里夹着的半截烟,扔在地上踩灭,没好气地说你演都不演一下?学校是给你抽烟的地方?

    ——那学校是给你打架的地方?他扫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还嘴道。

    我哑口无言了。让人接受现实很多时候都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们两个都不擅长演戏,我是还没完全习惯,而他更多是懒得演。

    普罗修特没继续等我了,他自顾自地走在前面,走得很快,我得迈很大的步子才能勉强跟上。我累了个够呛,一把踮脚去够他的袖子,但他没怎么理我,甚至没舍得再看我一眼,只是继续往前走。我急了,大叫他到底想去哪儿?他头也不回,“机场。”

    “哈?”

    “米兰圣维托雷。继续去收拾你的烂摊子。”

    他带我光明正大地走出学校大门,随后一只手又拿了根烟出来,没点,只是在嘴里叼着,另一只手去掏车钥匙,“——机票是临时定的。我知道组里有其他人在那边处理任务的事,但现在有些事必须得你亲自去一趟。”

    直觉告诉我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霍尔马吉欧他们两个去米兰的消息最早还是嗑大了的梅洛尼告诉我的,这直接导致我甚至还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实性,不过现在看来是真的。

    普罗修特拉开一辆老菲亚特的副驾驶门,自己坐到另一边的驾驶座上。我对他为了方便每到一个地方都顺手抢辆车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但体验上依旧不好评价。车里一股廉价的汽车香薰味,混合着被晒热的皮坐垫味道,我上车一阵头晕,干呕了两下,努力适应,把自己按进皮座椅的柔软靠背里,“里苏特跟你说我遇袭的事了?”

    “没,什么时候?”

    好吧,我其实挺意外的。我还以为普罗修特这次过来是里苏特的主意。我说是昨天下午的事,我们晚上打了电话……说来话长。我以为他告诉你了。但既然不是因为这件事,那我们去圣维托雷干什么?”

    “有人要见你,组织的人。”

    “找你见我?可怎么会有人知道我和你们有联系?我明明——”

    “他不知道。他只是想要见莉齐罗曼,而我是热情的人,我说‘我会带她过去’,理解了?”

    “……哦。”我干巴巴地答应了一声。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普罗修特将暗杀组放在同样追踪莉齐的众多成员的角度上,这样足以让我们的大部分行为合理得多。

    我又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组织的人要见我,为什么偏偏要到圣维托雷去?我想起那个电话号码,想起帕尔米贾娜说过的话,下意识叫道不行,我们不能去!他给我一个疑惑的眼神,重复的解释让我头疼,但眼下的情况我只好又大差不差地把昨天的事给他讲了一遍。

    这就是你浑身伤的原因?他大发慈悲地看了我一眼,我说了一半的话直接噎在嘴里,说那倒不是,这是加丘打的……总之这不是重点!我想说的是你说要见我的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告诉她琳赛情报的人,他们是一伙的!现在去我们所有人都会暴露,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当然懂,”他启动车子,一脚油门驶上公路,惯性让我的身体晃了一下,“但霍尔马吉欧和加丘在那边,我们至少得跟他们见一面。更何况照你说的意思,如果一切真的这么巧,那把毫不知情的他们两个扔在那边无异于是叫他们等死。”

    我泄气了,普罗修特说的没错。一切都太巧了,就像刻意安排一样,所有结果都无形地在走向一个必然,把我们所有人共同引向圣维托雷这个暂时的终点。

    车里的空调是坏的。意大利已经进入夏季,热浪挤在车窗之间,把我们俩熬得像两条晒干的咸鱼。普罗修特开着这辆该报废的老汽车一言不发。我侧着头望他,看他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滴,打湿了衬衣的领子。

    “你跟霍尔马吉欧他们见过了?”我问他。

    “没。我接了消息就回那不勒斯接你了。”他像是知道我接下来要问什么,“索尔贝和杰拉德很安全。”

    于是我没再问第二句,只是把窗子拉下来一点儿,让风灌进来。风里全是尘土、汽油味,还有普罗修特衬衣上那股烘烤过的烟草味。我很熟悉,在我二十岁那年夏季末尾,年轻的普罗修特就是带着一身这样的气味推开了据点的门。

    我扒着窗户向后看,看见学校在身后被甩得越来越远,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他妈的就这么被逃学了,并且我们现在已经很自然地进入谈正事的状态了。

    “……但就算不考虑这些,你知道组织找莉齐罗曼是怎么回事对吧?你就这么把我卖了?”

    “只是交易。当然不会真的把你交给他们,我们会得到想要的东西,同样——我们也会带你走。”

    普罗修特依旧说得很简单,但我并不希望他把所有东西都弄得那么简单。在我看来,一切不按照计划出牌并且未曾发生过的事带来的都是麻烦,就像帕尔米贾娜,就像弗兰。

    他咬着过滤嘴的角,我们都没再说话。车子穿过隧道的时候,他用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腾出来在他那件浅色西装的口袋里摸索打火机,我知道他其实并不是在找火,而是在让自己沉默得更久一点,好等我自己开口,把这个话题跳过去。

    普罗修特有种男人身上那种极难忍受的沉默——不只是不说话,而是你能听到他的脑子在想事,就像一台永远不肯休眠的引擎。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拧开收音机的旋钮,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自从结识了帕尔米贾娜这么一号人物,我现在看见收音机就会有点应激,我得努力适应这个。

    广播正在播一首流行歌。普罗修特听见的下一秒就皱起眉来,他叫我关掉,我没理他,适当的音乐能让我更放松些,出了这么些事,我需要放松。其实我们都知道彼此在别扭些什么,因为这是加丘最喜欢的那个乐队的歌。

    “关于和你现在有关系的米拉吉娅,我调查了她的资料,”普罗修特的这句话跟摇滚乐毫无逻辑的歌词一起突兀地撞进我的耳朵,“她从没动手杀过任何一个病人,她只是在他们身边说话,说到他们自己跳楼。”

    我沉默了。

    这很有可能是米拉吉娅替身的影响。我不知道他突然提这个是想说什么,但至少它在表面意义上告诉我米拉吉娅很危险,比我所见过的还要危险。

    “米拉吉娅没有杀死莉齐罗曼,并不是觉得她和自己像,”他继续说,“也许只是因为她喜欢孩子。我只是想通过这个告诉你莉齐罗曼的欺骗性很强,无论是面对怎样的人——你该利用这一点。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就对了。莉齐罗曼本来就是个疯子。”

    “我不想演疯子,我简直快要受够了!”我抗议道。

    “谁让你演了?”

    普罗修特用他混杂着古龙水和烟味的大手粗暴而随意地揉了两下我的头发,“你本来就是她。从一开始就是。”

    我彻底无语了。

    “我为了改变过去确实付出了很多东西,我的确愿意,但就像现在这样直接把我当人质是不是有点太任人宰割了?”我忍不住叫道。

    普罗修特对着我的后脑勺就是一下。

    “——这次要见你的不是普通人,”他吐了口烟,“组织高层的干部要见你,并且恰好和弗兰相关。你应该听过的,弗兰,我们那个任务目标。”

    没想到事已至此也还有这个弗兰的事。我在心里腹诽那这跟拿我换情报有什么区别?可能区别就是直接拿我去换都不如现在来得危险。

    普罗修特抽完那根烟,把烟头弹出车窗,像是处理掉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空气里只剩引擎的轰鸣声,我们谁都没再说话。

    他在郊区的小机场停车,我们没有托运行李,两个人带的东西少得在一众游客里格格不入。我顺利过了安检,没顾得上看自己的假护照。登机后,座位在最后一排,我靠窗,他靠过道,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微妙的空位。

    飞机起飞时我心里依旧五味杂陈。气压改变让我的耳朵很难受,尤其是耳膜破了的那一边,但现在复杂的情况让我难受的程度要比单纯身体难熬得多。

    “普罗修特。”

    我转头叫他,他没有睁眼,只是发出一声鼻音,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我问他我出事的话你会救我对吧?他哼了一声,说以你现在的能力足够救你自己。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特殊情况——就是那个‘如果’。”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普罗修特终于睁开一只眼睛看我,那双蓝紫色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暗色,像清晨挂着一层霜的铁轨。

    “我会救‘莉齐罗曼’。”他说。

    我一瞬间想笑,却又笑不出来。飞机继续飞行,城市在我们身子底下展开,如同一块巨大的棋盘。我往椅背里陷了陷,听着他轻轻的呼吸声,想起我离家的那天一个人穿着棉靴子走上山顶,听海水在悬崖底下冲刷石头。

    以身入局可能是眼下最快最直接的办法了。无论如何,一切需要一个结果,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哪怕到了监狱就是死路一条也比我自己原有的结局强多了。

    就当给自己放了天假来过吧,真的死过一次的人是什么都不会怕的。这么想着,我自暴自弃地也闭上了眼睛。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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