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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骨香·壹

    惠风和畅,街道上熙熙攘攘,两边小摊上琳琅满目的玩意,引人入胜。可惜漂亮的玩意只吸引生活富余,风静日闲的人,谁又知道背后人的辛酸呢?

    田三匆匆从那些卖精美玩意的小摊路过,他紧皱浓粗眉头,混着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街道尽头的一个小摊,步伐凌乱,似有鬼魅追赶。

    不到一盏茶功夫,他便来到一个卦摊前。

    那卦摊在一株参天古树下,正午的阳光被树荫掩没,正是乘凉好处。

    卦摊后,一个男人躺在靠椅上,脸上铺着一张红纸,上面龙飞凤舞写着“解不解”三字。纸张不时上下飞舞,伴随着如雷的鼾声,男人竟是在闹市中熟睡。

    田三心有急事,看到这场景,内心焦急,急急走到摊边,喊了几声“大师”,见鼾声依旧,暗骂了一句“狗东西”。

    顷刻,鼾声止。

    田三吓得赶忙换上笑脸,弯腰,恭敬说了声:“大师。”

    “嗯——”靠椅上的男人伸下懒腰,慢慢坐直身,“看”向田三。

    这“看”非用眼睛看,因为男人脸上的红纸没揭下来,而是牢牢贴在男人脸上!

    “方才在睡梦中,我似乎听到狗叫?是哪家的狗在狂吠?”男人问,声音清冽如冷风,却带着睡醒后的慵懒。说话间,红纸飞舞,窥见男人光滑的下巴,和若隐若现的红唇。

    哪有男人能有如女子般滑腻的面皮,如血般的唇?怕不是个妖怪!田三暗自腹诽,面上却不敢表现,反而更谄媚地说道:“大师,方才有扰了。”

    “哦。”大师歪头,似是对眼前的人有了兴趣。

    能低声下气又不计较被骂得求人,一定是有大事,还是保全自身的大事。

    “你倒是说说。”大师利落地甩开扇面,放在胸前微微扇风,吹起一半红纸,秀挺的鼻梁若隐若现。

    “大师,事情是这样的。一月前我到山上砍柴,到月亮升起后才下山。走到半路时,我隐约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频频转头看,却没看到有人。我害怕了,就加快脚步想赶紧下山,那脚步声也越来越快,突然,有一个白衣男人出现在我前面!”说到这,田三仿佛又回到那个阴冷的夜晚,害怕得微微颤抖,可他还是说下去:“那男人是飘到我面前!”

    “飘?”

    “对!飘!”

    大师突然大笑几声,引得田三皱起毛虫般的眉,略微不满得说:“大师为何大笑?”

    大师止住笑,反问:“你认为那是什么?鬼?”

    “只,只能是这种东西吧?”田三回道。

    红纸下,隐约可见大师弯起的唇角。

    “你继续说。”

    田三酝酿了会,继续说:“自从那次见到鬼后,我总感觉有人在偷看我!晚上睡觉时我都会把门窗锁好,可是第二天起来,门窗全都打开了!大师!我肯定是被鬼缠上了!大师我要怎么办啊!”

    大师仍悠闲地坐着,仿佛事不关己。

    能操纵尸体行动自如的,江湖上只有一人,那就是“六手尸傀”巫恒骏。可惜眼前的农家汉并不参与江湖上的厮杀,也没有多少学问,只能把不理解的事物解释为“鬼”。

    这种人,与其大费口舌解释,不如顺着他的意回答。

    大师拿起桌上的毛笔,又从衣襟里拿出一张黄符,在上面乱画几笔,又将纸折好,递给田三。

    “你将这个放在你家床底下,鬼便不会来找你了。”

    田三小心翼翼地接过黄符,连忙道谢,将黄符塞进衣襟,又拿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如来时一般匆匆离去。

    大师拿起桌子上的铜板,叹道:“一个人,几铜板,喝酒难啊~”

    还未叹完,只听见一个娇脆脆的声音。

    “大师~”一个女子的声音,不用看,只听,便能猜到是一位极具风尘的女子。

    “大师,”那女子声音愈来愈近,好似就在耳边的呢喃,“大师,人家几日前也遇到鬼了。”

    大师身体一重,女人便缠在他身上,柔软的胸脯靠在他胸前,任何一个男人见了,都是心神荡漾啊。

    大师低笑几声,回道:“现在我也遇到鬼了。”

    “哦?”女人娇俏问道:“什么鬼?”

    “妙人阎王。”

    那女人身子一紧,忽地撕下红纸,轻身跳到卦摊几米外。

    “你刚才怎么看出是我?”女人也撕下娇柔的面具,语气冷硬地问。

    “江湖上三大美人之一,妙人阎王阎梦诗,谁人不知?只可惜我之前只是听过,如今一见,果真是花容月貌。”云海间调笑道。

    “呵呵。”阎梦诗一手按在腰间,一手拿着红纸,讥讽道:“不愧是玉面南客,云海间,我看三大美人还有你一席之地。”

    失去红纸的男人,有着直飞如鬓的剑眉,秀挺鼻梁,明眸皓齿,眸如星海,盛着多情流水,风流尽显。

    “哪里哪里,我一个臭男人,怎比得上如花似玉的姑娘,刚才阎姑娘那一靠,柔得我酥了身。”云海间微笑道,眉目间流转绵绵情意,俊美夺人。

    “哼!轻浮!”阎梦诗将红纸撕碎丢到地上,狠狠踩上几脚,一手抽出腰间蛇鞭,直指向云海间。

    “阎姑娘,我云某给人算卦有个规矩,就是不给江湖人算。”云海间对阎梦诗的威胁毫不在意,仍一派悠闲姿态。

    “我不是找你算卦!”阎梦诗吼道:“我是来杀你!”

    语毕,蛇鞭破空直向云海间!

    云海间坐在靠椅上仍没有动弹!

    刹那间!在蛇鞭要抽上云海间的脸时,一把放着银光的铁尺飞出,将蛇鞭钉在卦桌上,力道之深,直接插穿桌面!

    “谁!”阎梦诗惊呼,身后传来猛烈掌风,她躲避不及,只得脱手蛇鞭,急忙躲闪,十几个回合下,她便被一掌击飞到地上。

    来人一袭鲜红官服,头上戴着黑色官帽,两条红穗坠在胸前。见她倒下,转身走到云海间身边,担忧问道:“海间,可有受伤?”

    云海间笑道:“世安,你又救了我。”

    沈世安知道他浪荡得没个样子,又好面子,直接上手查看他身上是否有伤。

    阎梦诗见动手失败,蛇鞭无法取回,一怒之下拿出银针扔向二人!

    “小心!”

    蓦然出现一个玄衣男子,轻甩剑花挡下银针。

    阎梦诗见暗算不成,对方人多势众,瞪了他们一眼,使出轻功,狠狠离去。

    “真是好险,没想到如此貌美的女子能有如此狠毒的手段。”男子转身,向二人作揖,道:“在下穆云飞,不知二位姓名?”

    “沈世安。”沈世安作揖道:“这位是我的好友云海间。刚才多谢穆公子相救!”

    “哪里哪里。”穆云飞笑道:“我行走江湖之间,只为济弱扶倾。”

    “好,好,好。哈哈哈!”云海间拍掌笑道。

    穆云飞愕然看着云海间,不解道:“这是何意?”

    “穆公子勿怪,海间性情古怪,又因为眼疾,心情不佳,还望见谅。”沈世安失笑道。

    穆云飞释怀一笑,正欲说话,却被云海间打断。

    “飞地龙穆云飞!”说完,云海间收起扇子,蓦得站起,脚尖一点,飞到穆云飞身边!

    “几年前洛川一别,你竟是忘了我了!”云海间搂着穆云飞的肩,笑道。

    穆云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也展颜一笑道:“原来是云兄!瞧我这脑子,一时没有记起!”

    “原来你们认识啊,那为了感谢穆公子,我请客,去天涯醉客一聚,请!”沈世安笑道。

    三人来到天涯醉客,沈世安掏出一锭银子给小二,要了间天子号雅间。

    待酒菜上桌,三人举杯相碰,把酒言欢。

    “不知穆兄此次来弥川是有何事?”沈世安问。

    “唉!”穆云飞似是被说中心事,放下酒杯,沉沉叹口气。

    “我猜云飞兄是为了六手尸傀一事。”云海间轻摇折扇,胸有成竹道。

    “不愧是云兄!”穆云飞道:“正是为了六手尸傀一事。”

    “哦?六手尸傀?”沈世安不解道。

    “呵呵!”云海间轻笑,挨近沈世安,道:“世安,这是江湖上的事,你不知情也正常。”

    沈世安也不恼,而是看向穆云飞,待对方解释。

    云海间讨得无趣,撇嘴坐回原位。

    穆云飞看着两人互动,眼珠一转,掩藏眼里的情绪,哂笑道:“一个月前,六手尸傀巫恒骏计杀梁上飞贼宇文伯复,将其做成尸傀儡,躲居在龙骨山上。”

    沈世安道:“这事何故令穆公子叹气?”

    穆云飞道:“巫恒骏杀了宇文伯复不足以引起风波,让我叹气得是,他躲在龙骨山上,不让人上山。”

    见沈世安还是疑惑,穆云飞小心看了眼喝酒的云海间,低声道:“龙骨山是云家陵墓所在,据传言说,云家经历那事后,将所有的财宝藏在陵墓里。只是,除了云家后人,谁都无法进去。”

    “你的意思是……”沈世安语气有些迟疑,眼神看向毫无反应的云海间:“巫恒骏要夺走云家财宝?”

    “若是财宝,那只是贪财,不足为惧,可巫恒骏野心大,很可能是为云家宝物护心甲而来!”穆云飞忧心忡忡道:“那护心甲原是高祖让天下第一铁匠打造,赠与云家。云家人个个武艺高强,又加之护心甲,江湖上无人敢惹……可惜……”

    “哼!”云海间将酒杯掷到桌上,怒道:“可惜被一夜屠门,只留下我!”

    “云兄!我不是有意提起此事!”穆云飞为难道:“只是这事关江湖安危,和云兄名誉……”

    沈世安忙解释:“穆公子勿恼!海间现在酒意上头,听到往事一时心绪不宁,并非迁怒于你!”

    穆云飞道:“唉!我也不愿在云兄面前提起此事,云兄是云家后人必然讳莫如深,只是现在江湖上为那护心甲已经人心惶惶,若是护心甲真的被巫恒骏窃出,必定引起血雨腥风!我来此,一是为了向云兄告知此事;二是,向云兄献上一宝。”

    云海间倚在椅背上,一只脚踏在椅子上,白皙脸上铺上绯红,一双多情眸子微阖,虚虚盯着穆云飞,倒真似醉了。

    沈世安瞧见云海间困乏的样子,无奈地笑着摇头,替他问道:“穆公子,是何宝贝?”

    穆云飞道:“我听闻云兄有眼疾,恰巧前几日从一位商人那得到一瓶龙骨香,对云兄的眼疾大有裨益!于是特意献上!”

    “真的!?”沈世安喜形于色,忙问:“那龙骨香有何功效?”

    穆云飞道:“龙骨香对寻常小病无用,但对断手断脚、五脏六腑之损伤有奇效,短用可强健筋骨,长用可脱胎换骨!如云兄的眼疾,更是不再话下。”

    “好啊!太好了!”沈世安笑道:“穆公子真是雪中送炭,令我不胜感激!”

    “哪里哪里,能帮到老朋友,我自是高兴。不过,今日我并未将药带在身上,不如这样,三日后,在西城外的避雨亭,我将药献给二位,如何?”穆云飞道。

    “好!穆公子当真爽快人!”沈世安正欲告诉云海间,却听鼾声如雷炸起,不禁失笑道:“让穆公子见笑了,海间一向随性妄为,我代他向你道谢。”

    “哈哈哈!”穆云飞大笑道:“你们当真是一对好朋友!”

    沈世安道:“今日不早了,海间也醉了,我带海间回家,只好先穆公子一步离开,失陪。”

    穆云飞摆手道:“无事无事!”

    沈世安便背起熟睡的云海间离开。

    眼见二人的身影从街道上消失,穆云飞靠在窗边发出一声冷哼,眼中尽是不屑。

    “为何不杀了他们?”一道娇脆脆的女声自身后响起,穆云飞转身,看到的正是阎梦诗!

    阎梦诗漂亮的容貌因愤怒而扭曲,她步步逼近穆云飞,语气咄咄逼人:“打开云家陵墓只要云海间的血!为何不杀了他们!”

    “不可。”穆云飞不为美人动怒而动容,他冷静辨析道:“云海间看似睡了,实则假寐,而沈世安一双铁尺也不好应付,现在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哼!”阎梦诗掀翻酒桌,愤然离去,留下一地狼藉。

    沈世安背着云海间到自己屋舍,将睡着的男人扔到床上,云海间滚了三圈,从床头滚到床位,依旧鼾声如雷。

    “海间,我这屋子安全得很,你就别装睡了。”沈世安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装睡的?”云海间躺在床上,闭着眼问。

    “你睡没睡我还不知道吗?”

    “哎!”云海间顿时从床上坐起,盘腿直视沈世安,调笑道:“以后要骗人还得避着你!”

    沈世安坐到屋里木椅上,为自己斟一杯茶,慢慢道:“三日后你不能赴约。”

    “你果然也看出来了!”云海间边笑边从床上跳起,几步到沈世安身边坐下,抢过沈世安的茶杯,一饮而尽。

    沈世安无奈地笑,对云海间的行为习以为常,又重新为自己斟一杯茶,顺便为云海间斟满茶。

    “穆云飞对你的名字一无所知,又帮你挡了阎梦诗的暗器,若是真未曾听闻,之后一番言论,又似对你很了解,就是自相矛盾。”沈世安道。

    “对!”云海间举杯直指沈世安,笑道:“不救美人,反而救江湖上臭名远扬的云海间的,除了你也不可能有别人了!”

    沈世安倒是笑不出来,反而皱起英气浓眉,道:“若六手尸傀一事是真的,他也是为了云家宝物而来——也就是冲你来的!”

    云海间玩弄杯壁,嫌恶道:“真搞不懂一个破铁甲,江湖上的人真当宝贝一样稀罕。”

    沈世安拿杯的手一颤,眼底染上一丝惆怅。云海间就像天边孤鹤,潇洒自如,来去自如,但心性却如孩童般天真,他会为了一诺而跑遍五川,只为看看不同地方日出有何不同,也会为了自己所恪守的道义,到处当搅屎棍,最后落得个臭名。

    可沈世安觉得,不是这江湖容不得他,而是这江湖不配他容。

    沈世安叹道:“这护心甲可防天下利器,若是武功高强之人得到,便能称霸一方,若是心术不正之人得到,恐引起江湖混乱。”

    云海间不屑道:“那破甲只能护住躯干,我把他头砍了,他必死;便是包住脖子,我砍断他四体,再绑住他,让他流血而亡,他必死;他若是全身包住,也总要双目看敌,我把他眼睛挖了,刺入铁针,他必死;纵使他全身包住,无缝可入,我把他浸在水中,他必死!”

    沈世安无话可说。

    沉默一瞬,沈世安先开口道:“你的眼疾如何?”

    云海间放下空杯,无所谓道:“老样子,一个月总会失明几日。”

    沈世安思咐道:“龙骨香我倒是听过,是妙手神医应子娥给广阳王制的一味药,对你的眼疾或许有帮助。”

    “不就是当几日瞎子吗?不用眼睛我也能保护好自己的!”云海间漫不经心道。

    “那看来今日你差点被阎梦诗打中,并非眼盲,而是心盲。”沈世安了然道,眼里闪过一丝戏谑。

    云海间又重新为自己斟满茶,默默喝茶。

    沈世安从袖中拿出一个物什,放在云海间面前。

    “这是什么?”云海间拿起查看,发现端倪:“信号弹?”

    沈世安道:“不错。海间,我有公事在身,不能时时陪在你身边,万一你眼疾突发,而我不在,你该如何?”

    云海间玩笑道:“那我就在你陪我那几天失明好了。”

    “云海间!”沈世安正色道:“你已经不是一年前的身体,随意使用功法都会使你眼疾恶化,你为了关姑娘,就这样糟践自己吗!”

    “够了!”云海间拍桌而起,怒吼道,他心中有气,却不敢看沈世安。

    “云海间,我不知道你和关姑娘为何会到那般地步,我信你正直,也信关姑娘善良,她给你下毒一定有隐情,玉峰崖下我也寻了几回,没有关姑娘的尸首,她一定还活着,只是暂时不愿见你,既然如此,我们就去找寻真相,总会有办法,何必意志消沉?”沈世安劝道,他知道云海间正在气头上,即使听进去也不会开口,于是走到门口打算离开。

    开门后,沈世安又忍不住转身说道:“你把信号弹放在身上,若是出事,便点燃它,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赶来帮你,你好好休息。”

    门轻轻关上,云海间颓然坐回木椅,抬头沉默不语。

    关怜雪,关家大小姐,关云两家在孩子还在腹中时便定下婚约,可直到三年前,他和她才真正相见。

    关怜雪……云海间就是想起这个名字,心里都会抽痛,扯得全身疼。

    “关怜雪……”云海间喃喃道,“为何弃我……”

    两年前,在云海间不懈追求下,关怜雪终于答应和他交往,那段日子,云海间漂泊不定的心终于安定,不久后,又被粉碎得无法粘合。

    一年前,关怜雪给他下毒,毒瞎他双眼,又跳崖自尽。

    自此,他的眼睛一直不好,沈世安带他寻遍名医,重金购药,也只是让他失明的时间缩短上几日。

    沈世安说他糟践自己,他又何尝想呢?心死后,他便成了有裂痕的镜子,修修补补,也无法补上那一道疤。

    他带着这道疤浑浑噩噩地活着,好意坏意从耳朵入,又从愈不合的疤中跑出,对此,沈世安越为他好,他的疤就越大。等到疤流尽他的血,他就死了吧。

    云海间靠在椅背上,越想越头痛,越头痛越困,最后眯起眼睛,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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