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云海间听见屋外清悦的鸟声,缓缓醒来。
“世安!”云海间一手撑住额头,一手摸向桌上的信号弹,昨夜他竟在椅子上睡去。
“世安!屋外怎么黑了?”云海间眯起眼睛,将双手举至眼前,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他瞎了。
“哈哈哈!”云海间突然大笑道,眼中隐约泪光:“关怜雪,没想到就是连想起你都不行……”
街道上人流涌动至一处,齐齐抬头议论纷纷,旁边冷落着红艳的花轿,两旁迎亲的仆人们也心不在焉,而是踮脚望向远处屋檐上两道挺立的人影。
田三个子矮小,身量瘦弱,只得不停跳起,仰头看戏。
“这里是有什么好事吗?”
田三回头看,来人脸上贴着红纸,龙飞凤舞写着“解不解”三字。
“大、大师!”田三惊道。
原本云海间在卦摊睡大觉,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受惊的声音,于是信步走来看看情况。
云海间笑道:“别光张嘴不说话啊。”
田三回过神,谄媚笑道:“大师,今日是李家小姐出嫁,没想到半路突然冲出来一个人,拦住车马,说要与李家大公子比试,不比就不走。李家二公子就上前与那人争斗,现在正在天涯醉客顶上呢!”
天涯醉客屋顶上,风乍起,吹动二人的衣袂。
只见左边那人身量高挑,面如冠玉,身着金丝边月白锻制长袍,青丝半束,发冠银白如月,缀有一枝红梅,如此端方如玉,除了天下第一剑客李昕阳,只有其弟,孤独剑客李剑锋。
右边男子却穿着放荡不羁,一头茶色卷发披散,随风乱舞,倒看不清样貌,只能窥见一双如墨秀眉,和唇上两撇胡子,正是千手拳师何樵。
“哦!”云海间先看屋顶上对峙的两人,再看不远处停下不动的车马,摇头不满道:“怎么能误了良辰吉日!新娘子也该等急了!”
话落,田三便见大师如鸟一般飞上屋顶。
屋顶上,李剑峰一手按在剑上,正死死盯着何樵,何樵也紧紧盯着对方的剑,因为他双手空空,腰上未佩剑!
正当剑拔弩张之时,猝然出现一人站至两人中央,他们毫无发觉!
“你是何人!”李剑峰厉声道,剑已拔出一寸,剑身闪出凌厉光芒。
来人的轻功了得,定不容小觑,李剑峰暗想。
“哦!又来一个比试的!哈哈哈!”何樵没有李剑峰的心思,只当云海间也来同他交手:“也好!不过要讲究个先来后到,让我先和孤独剑客比完,再与你比!”
云海间甩开扇面,笑道:“我不是来比试的,而是来讲和。”
李剑峰剑又拔出一寸,冷声道:“你是玉面南客!”
“不愧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弟弟,聪明!”云海间哂笑道。
“玉面南客?”何樵不解道。
“你个武痴,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就是花孔雀云海间!”李剑峰急道。
“没想到在江湖上,我还有这么多个名字。”云海间摇头无奈道:“太出名的烦恼啊。”
“原来是他!”何樵恍然大悟,随即又疑惑道:“可你又没看见他的脸,怎么知道是他?”
李剑峰白了何樵一眼,道:“江湖上喜欢插足别人之事的,除了云海间,找不到第二个,可恨今日是小妹出嫁之日,竟然让我遇到两个泼皮!”
“你说谁是泼皮!”何樵气得瞪圆眼睛,怒气冲冲要冲到李剑峰面前,但被云海间用扇拦住,只得哼道:“我原是找天下第一剑客比试,是你非要拦我!”
李剑锋不屑道:“我大哥十多年前许下誓言,永不拔剑,哼,你连让我大哥用剑鞘打都不配,还想去找我大哥比试,痴心妄想!”
“你!”何樵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去咬下李剑峰的脸。
“二位!”云海间大声喊道:“我有一计,不妨听听?”
二人转头看他,异口同声道:“说!”
“你怎的抢我的话!”李剑锋蹙起眉头,不满道。
“分明是你抢我的话!”何樵吼道。
眼看二人注意力又在一起,云海间只得又大喊道:“二位!”
“不如这样,你们和我交手,若是能将我打倒地上,再比试如何?”云海间道,嘴角扬起,似笑却更像嘲笑。
一番话的确引得二人齐齐看向他,只是眼中都盛着怒火。
“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如你!”李剑锋甩出剑,直指向云海间!
“哼!”何樵握紧拳头,目光似狼瞪着云海间。
“非也非也~”云海间笑道:“我只说将我打倒在地上,可没说我比谁厉害。”
“不过……”那红纸下传来悦耳笑声:“既然你们如此想,那我只好承认了……”
话毕,一道剑光瞬间削去半边屋顶!却只见云海间轻身一跃,落至另外一边!
“哼!看拳!”
何樵如山中猛虎,拳法凌厉,直逼近云海间,拳拳擦过云海间的面门,拳风吹起红纸,几十招后竟将红纸震碎!
“好拳法!”云海间赞叹道,随后脚尖一点,飞至空中,将飘飞碎纸悉数握至拳中,随手一扬:“可惜太过刚强,不够柔。你没跟女子欢好过?”
“你!我他妈杀了你!”何樵气得八字胡变成丷字胡,他纵身向前一扑,右手弯若虎爪,直攻云海间的下路!
云海间如轻燕腾飞,弯腰后翻跳至后方,何樵步步紧逼,左右手挥动快如残影,倒真如千手摆动!
李剑锋没有像何樵一般怒气上头,没有脑子,他举剑站至一旁,观察云海间一举一动。
云海间轻功了得,一直像逗猫一般躲闪何樵的攻击,只是他的眼睛……不错,他的瞳孔一直不动,他瞎了!
“原来如此……”李剑锋小声道,心上一计。
那边何樵和云海间打得难舍难分,骤然天空传来巨大声响,连连不断,云海间心中一暗,有人在放烟花!
“砰——!砰砰——!”
四周传来烟花声,如一团棉花堵住云海间的耳朵,他难以听见何樵的拳声,躲避不及,被对方重重击中腰腹,痛得难以站稳,只得不停后退!
“唰——!”
剑声从身后飞来,是李剑锋的剑!
云海间根本无暇顾及,前有何樵的拳,后有李剑锋的剑,他退无可退,往左边一挪,倏地踏空!
千钧一发之际,飞来一柄剑,直直向云海间!
刹那,云海间空中翻身接住剑,用剑鞘抵住地面借力,忽又飞上屋顶,将剑扔向空中,抽出剑甩出一圈漂亮的剑花,剑尖吻上李剑锋的喉咙。
“这是大哥的剑!”李剑锋惊呼。
剑鞘并未落地,而是被一男子轻轻接住。男子身着素白长袍,青丝半披,头发仅用一枝红梅束住,虽唇周蓄上胡须,却更显一双眸子忧愁多情,比之李剑锋的俊逸端庄,多了几分成熟落寂。
“大哥!”李剑锋喊道。
“你就是天下第一剑客李昕阳!”何樵眼中放光,跳下屋顶,直奔向李昕阳。
李昕阳并未多看何樵,而是跳上屋顶,双指一夹,将剑尖移开。
“大哥!嗷呜!”李剑锋捂着被打的头,眼泪汪汪:“大哥,你听我解释……”
“剑锋,既是比试,就不该以手段取胜。”李昕阳厉声道,却因为他带着柔柔的吴音,倒不像训话,而像撒娇。
云海间放下剑,听到李昕阳的声音,偷偷捂住嘴笑。
云海间瞎了看不见,李家兄弟可看的清清楚楚。
“云海间,你笑什么!”李剑锋恼火道。
“剑锋,不可无礼。”李昕阳拦住李剑锋,向云海间作揖道:“云公子,我替我弟弟向你赔罪。”
“哈哈哈!无事无事!”云海间大笑道:“我本来就是来讲和的,如果不是你弟弟放烟花引你来,我如此差的武功早就是地下魂了。”
李剑锋听到这番话,脸倏地涨红,不再言语。
何樵看着三人在屋顶上互相恭维来恭维去,道歉来道歉去,烦得很,冲三人喊道:“既然不打了就去喝酒啊!”
“喝酒!好啊!”云海间笑道:“昕阳兄,你妹妹的良辰吉时不可耽误啊!”
“好,既然如此,不知云公子可否愿意参加小妹的喜宴?”李昕阳问道。
“必然!”
夜色暗沉,一道亮光蓦地照亮半边天,又瞬间消散。
高家仍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众人饮酒吃席,笑语满堂。
“刚才有人放烟花吗?”酒筵上人声乐声交杂,喧哗无比,云海间分辨不出。
“或许。”李昕阳道。
“算了,昕阳兄,来!喝酒!”云海间仰头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添上一杯。
他倒不像来参加喜宴的,反倒像在酒楼喝酒,酒一杯一杯下肚,菜半分未动。
李昕阳抿了一口酒,转眼看向旁边。
李剑锋和何樵早已喝上头,二人腻在一块谈天说地。
“你赤手空拳就敢来找我大哥,真当自己是金身罗汉,不要命了?”李剑锋大着舌头道。
“我才不怕呢!连关月冷的飞剑我都能躲过,还怕你大哥!”何樵嬉笑道。
“不许!你诋毁我大哥!”李剑锋踢了何樵一脚,又悄悄凑近,问道:“你真的见过关月冷?”
“不止!”何樵得意地笑道:“我还和归鸿远、褚云谛、唐迟打过!”
“快!快!跟我讲讲!”李剑锋眯起眼睛,又挨近何樵道:“我都看不清你脸了……”
李剑锋双手撩起何樵蓬乱的头发,顿时,眼睛睁大,结巴道:“你,你长得好……”
“哎!听我讲啊!”何樵一巴掌推开李剑锋的脸,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经历。
看着难得放开的弟弟,李昕阳轻笑,化开眉间凝聚的愁,春风化雨,一笑生辉。
云海间头转向李昕阳,笑问道:“你们兄弟长得都一表人才,可为何口音不同?”
李昕阳收住笑,看着云海间的眼睛,转而垂眸望着杯中酒,淡然道:“我与剑锋并非兄弟,想是云公子看出了。”
“我可看不出。”云海间笑道。
李昕阳一愣,反应过来,失笑道:“确实。那云公子如何知道我和剑峰的长相如何?”
云海间又饮完一杯酒,道:“感觉。”
李昕阳无声笑了。
云海间肯定道:“你笑了。”
李昕阳点头,他知道云海间眼盲但心不盲,一颗心好似明镜,洞察他人的喜怒哀乐好坏。
“十五年前,剑梅山庄还在东川姑苏时,家父见街上有人用铁链圈住一个小孩的脖子,令他像猴一样表演,那小孩骨瘦如柴,脸上毫无血色,周围围着的人却因为他的表演鼓掌喝好,往地上丢钱,每丢一个铜板,旁边的男人就用鞭子抽打小孩的腿,让他跌倒在地,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李昕阳道。
云海间沉声道:“他们不可能没发现。”
李昕阳叹道:“对,不可能,可是那人是梁上飞贼宇文伯复,他将小孩乔装成猴子,竟只有家父发现。可恨当时家父有伤在身,没有杀死那个混蛋,让他逃了。家父在姑苏寻了一遍,没有找到小孩的父母,于是将小孩带回家,认做义子。”
云海间问道:“那,李剑锋小时候难道不记得父母家住何方,或者姓名?”
李昕阳微微摇头,又叹道:“家父救下剑锋后,发现他已发烧多日,带回家后不久就昏迷过去,医治半月后才醒来。醒来后他就什么都忘了。”
云海间也叹道:“忘了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李昕阳抿了口酒,转头看旁边的二人。李剑锋和何樵早已醉倒在桌上,头挨着头,鼾声此起彼伏。
“还有一件事。”
李昕阳转头看向云海间,等待他说下去。
“我听说你早已封剑多年,如今为何为了我破了誓言?”云海间笑吟吟道。
“呵。”李昕阳轻笑一声,道:“是你拔的剑,我并未违背誓言。”
“哈哈哈!没想到江湖上的翩翩公子也如此狡猾,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啊!”云海间大笑道。
李昕阳附和云海间笑出声。
“对吗,多笑笑才好。”云海间道。
李昕阳与云海间交谈一番,内心轻快许多,今夜竟是笑得最久一次。
“是啊。剑锋很敬重我这个大哥,有样学样,自我封剑后,他也许久没有拔过剑,许久没有与同龄人谈笑。”李昕阳轻笑道。
“同龄人?你是说何樵?我看他像是过了不惑的年纪。”云海间道。
“我倒觉得他的语气还是年轻。”李昕阳思虑道。
云海间不言,眉眼弯弯,无神的眸子发亮,饮下一杯酒。
李昕阳观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内心不服,于是放下酒杯,问道:“云公子,方才你问了我两个问题,礼尚往来,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哦?”云海间停下饮酒,甩开扇子轻摇。
“云公子七年前初入江湖,便杀了三大恶贼之首的曹欲,我很佩服你,但听说,你杀曹欲时,没用云家剑法,此后也一直没用。”李昕阳言尽于此。
云海间又开始喝酒。
他知道李昕阳言外之意,是怕因为云家身份被报复?还是想摆脱云家身份?还是,早已忘了复仇?这个问题,沈世安也问过他,甚至比李昕阳还直口,他当时没有回答沈世安,这次,更不会回答才认识不到半天的李昕阳。
但到底还在喝人家的酒,于是云海间玩笑道:“忘了。”
“忘了?”李昕阳疑惑道,是忘了剑法,还是忘了复仇?
李昕阳正欲再问,余光看见一个穿着月白斗篷的身影,裹得严严实实,动作小心翼翼,于是喊道:“书瑶!”
那身影一顿,打算快跑,脚下倏地插上一炳剑,剑鞘深深入地。
“大哥!”李书瑶转身,放下斗篷帽檐,清秀可爱的脸上满是讨好,她快步跑到李昕阳身旁,睁着大大眼睛,乞求着原谅。
“今天是你大婚,你怎么还这么调皮!”李昕阳沉声道,却又不忍心对妹妹打骂。
“大哥,你听我解释嘛。”李书瑶嘟嘴道,纤纤玉手抚上李昕阳的小臂,小幅度地摇晃。
“对啊,昕阳兄你就听你妹妹解释一下。”云海间笑道,只是这笑容无比灿烂,他本就俊美无俦,眼下更是熠熠生辉。
李昕阳忍不住在心里骂道,真是花孔雀!
“书瑶,是发生何事?”李昕阳问道。
“刚刚我看到有一个特别漂亮的烟花,咻的一下炸开,开出一朵很大的牡丹!可惜就只放了一次,根本不够看!所以,我就想去叫那人再放一遍嘛。”李书瑶不停地眨巴灵动的眼睛,希望李昕阳能就此放过自己,然后等他们醉了再偷偷跑出去!
“高语林呢?他是新郎,怎么就让你跑出来?”李昕阳问道。
“他啊!早就喝醉了!现在躺在床上睡呢!大哥,我现在才知道他睡觉呼噜声跟打雷一样,大到屋顶都要掀开了!大哥,我能不能以后跟他分房睡啊,他这样我怎么睡得着啊!”李书瑶委屈道。
“嗯,到时我去问问妙手神医有没有什么法子。”李昕阳道,对这个妹妹,他最是上心,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等下,你说那烟花是什么样?”云海间打断二人谈话,脸色凝重道。
“牡丹啊。怎么了嘛?”李书瑶疑惑道。
牡丹!云海间摸向腰间,信号弹不见了!
“不好!沈世安有危险!”云海间蓦地站起身,来不及告辞,脚尖一点,竟破屋而出!
“哎!我们的屋顶破了!”李书瑶惊道,随后又怒道:“那人长得好看,心怎么这么坏!”
李昕阳静静坐着,泰然自若,他知道,云海间一定是为一位对他很重要的人失态,就像十多年前的自己。
西城外,避雨亭。
穆云飞背手而立,在银银月色下等人。
云海间落在穆云飞身旁,眯起眼睛,耳朵灵敏地听着周围一切,只听到除他外,还有一人的呼吸。
“离三日之约还有两日,没想到云飞兄这么着急,夜里还在等我。”云海间道。
“怕云兄不来啊。”穆云飞叹道,他的身影一半在暗,一半在月下。
“我岂是背信弃义之人?”云海间反问道,他额角冒汗,捏着扇子轻轻发着颤。
“呵呵。”穆云飞轻笑,没有回答。
“怕云兄忘了,于是特意带了个礼物送给云兄。”穆云飞笑道,从袖中拿出一物,扔向云海间。
云海间甩开扇子,用扇面接住,听到玉击声,顿时愣住,用手一摸,是两条长长的绳子,末端系有璎珞,是沈世安的官帽上的红穗!
“你就送我两条随处可见的绳子?”云海间故作镇静道,他紧紧握住红穗,内心乱做一团。
“呵呵。”穆云飞轻笑道:“不论云兄信与否,两日后,我会在这避雨亭等你,若是没看到云兄,到时候送的礼就不是这红穗了。”
话毕,穆云飞转身离去,留下一脸苍白的云海间。
“世安……”云海间神情恍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