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紧，北雁南飞，天气忽然冷下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沈世安还未走进门，便听到一段歌声，语调本该沉闷悲凉，却被唱得悠扬无比，男声清悦入耳，令人沉醉。
他站在门外默默听了一阵，低头缓缓一笑，轻轻推门而入，看见满桌素扇，一个修长男子抱臂站在桌前，手中拿着一只毛笔，抵在下颔，剑眉微蹙，低头着恼看着素扇。
男子耳朵一动，迅速抬头，眸中一亮，满是欣喜，笑道：“世安！你回来了！快来快来！看看我该给扇面上题什么字？”
沈世安走到云海间身旁，低头看，所有扇面空白一片，好奇问道：“海间，你为何买这么多纸扇？”
“之前你给我写的那把送给郭大人做人情，没了，只能多做几把，以防万一。世安，快帮我想想题何字好？”云海间催促道。
“人情？”沈世安道：“是卫宗一事？”
云海间转头调笑道：“咱俩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正是卫宗一事！”
沈世安笑道：“你倒是个有心人，帮我替了空缺。卫宗确实做事认真，心细如发，只是性子闷，丁小年与他说一大堆话，都只是一句话回应，惹得丁小年老是不快。”
“倒是有趣。”云海间催道：“世安，你还是快替我想想题字吧！”
沈世安看着云海间佯装焦急，怎不知他是想自己提笔，只好无奈一笑，接过毛笔，找来一把素扇，斟酌一番后，一面写下“明月出天山”，另一面写下“苍茫云海间”，每一字极富笔力，端方大气，遒劲有力。
云海间看沈世安题字，神情认真，好似在对待一个犯人般，再看那字，跟本人一样方正，不觉笑道：“难怪说字如其人。世安，我本来是想骗你帮我题字，现在不得不夸夸你，你这字真好看！”
“你倒是实诚，不愿骗我。”沈世安收笔后，将毛笔递给云海间，道：“总不能全让我写了吧？”
“你就是愿意，我也不愿了。”云海间笑嘻嘻收下毛笔，也拿过一把素扇，一面写下“是”，另一面写下“不是”。
沈世安看云海间像小孩一样，以拳握笔，歪歪扭扭写下三个大字，顿时哭笑不得，道：“海间，你还是把毛笔给我，我来写吧。”
云海间看着扇面的字，眼波流转，心上一计，笑道：“世安，我这字也比得上颠张狂素，不如我们各写一半，再拿去街上卖，看看谁的更值钱，你看如何？”
若是张旭和怀素还在，估计也会找云海间算账，沈世安心里忍不住想。
“若是我赢了如何，输了如何？”沈世安反问道。
云海间仔细想了会，忍不住笑道：“那还不简单，你赢了我答应你一件事，你输了答应我一件事，怎样？”
“好！”沈世安笑道。
于是云海间又拿来一支毛笔，递给沈世安，两人各站一边，低头题字。
半个时辰后，两人止笔。
沈世安抬头望去云海间所写之字，没忍住笑出声，走过去拿起一扇，问道：“海间，你这是画了只鸡？”
只见扇面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只鸡的轮廓，与寻常鸡不同，只有一只脚，头顶三根毛，令人匪夷所思。
“你不懂。”云海间老神在在道。
沈世安笑着又拿过一个，问道：“这是狗？”
扇面上画着一只耳朵大，口大，身子小的“狗”，看上去瘦骨嶙峋。
“你不懂。”云海间笑道，眼中尽是促狭之意。
“我是真不懂。”沈世安将扇子搁在一旁，不再去瞧，剩下扇面的题字，与之前半斤八两。
“哈哈哈。”云海间大笑，眉眼弯弯好似蓄满一汪春水，眸中波光荡漾，任谁瞧见，只觉风流，却不见下流。
沈世安盯着云海间的眼睛，想起一句诗，出神道：“秋水为神玉为骨……”
“嗯？”云海间疑惑道。
“没什么。”沈世安回神，伸手揩去云海间脸上一点墨，有些忧愁道：“你的眼睛很好看，盲了可惜。”
“有些人没瞎却跟瞎了一样看不清是非，有些人瞎了却比没瞎的人活得透彻，我还不如安心当个瞎子！”云海间调笑道。
沈世安道：“你的眼疾何时好的？”
云海间掰着手指头算道：“自龙骨山回来那天算，也有三天了。”
沈世安摇头笑道：“海间，若是以后有空，我还是教你练字和算术吧。”
云海间笑道：“好！明日我们把扇子拿到街上去卖！”
沈世安道：“也好，明日正好轮到我休息，就明日去吧。”
翌日一早，云海间用布匹包住扇子，穿戴成以往出卦摊的样子，褐色衣襟竹青直裰，脸上贴着红纸，不同以往，龙飞凤舞写着“买不买”三字。
云海间抱着包裹，走到沈世安房前敲门，敲三下后无人响应，他正感到奇怪，就听到大门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云海间转头抬起红纸看去，只见来人浓眉大眼，如麦面皮，身高九尺，猿臂蜂腰，穿着娥黄暗花游鳞直裾，披法蓝外氅，仪表堂堂。
云海间瞠目结舌道：“世安，你这是把压箱底的衣服都拿出来了？”
沈世安笑道：“装点门面，开业大吉。”
云海间问道：“你很早就出门了？”
沈世安道：“我去街上看了看，今日很多人上大明寺烧香拜佛，我们可以在大明寺附近摆摊。”
云海间道：“好！”
沈世安笑道：“海间，你红纸贴歪了。”
云海间忙摘下红纸，比对一番，重新贴上，问道：“现在呢？”
沈世安道：“正了。”
于是两人收拾一会，拿着包裹前往大明寺。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来来往往间，人潮如流水，叫卖声不绝。
沈世安走在前头，云海间拿着包裹跟在后头，摩肩擦踵，好在沈世安人高马大，人群中鹤立鸡群，不至于跟丢。
到大明寺后，云海间将包裹放在地上打开，将折扇一一打开，又向附近摊主借来两把交杌，随意道：“世安，今日不是摆卦摊，就没带交椅，你就将就坐吧。”
沈世安道：“嗯。”
两人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前来询问的人越来越多，不过不是来买扇，而是搭讪。
“公子，这字是你写的吗？”一清秀女子指着写有诗句的扇面问。
“公子，你叫什么名字？”另一个女子问。
“我来问我来问！公子啊，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啊？”一个妇人抢着问。
“我是……”沈世安来不及回答又被姑娘们打断，急得满脸红霞。
云海间听到姑娘们的对话和沈世安来不及的回答，吃吃偷笑。
沈世安小声咬牙道：“海间！”
云海间才憋住笑，站起来作揖道：“各位小姐！我这位朋友有婚约在身，不方便与各位小姐搭话，不如看看我这几把扇子？”
“谁要来买这丑玩意啊！”
姑娘们见搭讪无果，纷纷离开。
云海间拿起一把自己提的扇子，叹道：“世安，这些姑娘的眼光和你一样差！”
沈世安淡笑不语。
期间也有人上来问价，云海间一口咬定一把折扇十两银子。
一个书生指着画着“鸡”的扇子骂道：“这丑扇子也值十两？”
云海间反驳道：“哎，这画是出自高人之手，你若是买去，几十年后一定升值！”
书生问道：“是哪位高人？”
云海间用手指指着周围转一圈，书生盯着手指转，最后看云海间指着自己道：“我！”
“切！”
望着书生离去的背影，沈世安无奈道：“海间，若是这个价格，一天也卖不出一把。”
云海间笑道：“那又如何？愿者自会上钩，我们就等吧。”
沈世安道：“好吧。”
又过了几个时辰，陆陆续续有人问价，都愤愤离去。
眼见要到晌午，街上的人流减少，来烧香拜佛的人更少。
云海间伸个懒腰，道：“世安，你饿了没？我们去天涯醉客吃一顿先。”
沈世安道：“再等一会吧。”
云海间掀开红纸，打量沈世安神情，道：“世安，你今天是不是……”
“公子，扇子怎么卖？”
云海间还没问完，就听到有人问价，转头看，只见一个穿着朴素，气质华贵的男人，眉目清秀，白净面皮。
沈世安道：“你要哪把？”
男人指了指，全是沈世安提字的扇子，笑道：“这些扇子我都要了。”
沈世安道：“一把十两。”
男人从荷包里掏出四十两银子，递给沈世安，接过扇子离开。
云海间看完眼前一出好戏，笑着摇头道：“世安，我还以为你不会耍心眼，没想到你真会，这次是什么事，让你大费周章，连广阳王都请来了。”
沈世安有些苦笑道：“事有些大，我怕你不接受，所以想出此下策，不过，海间，愿赌服输，四十两比零，我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云海间道：“哎！这一天都还没过去呢 ！我可不承认！我们先去好好吃一顿，下去再看！”
沈世安浅笑道：“好吧。”
天涯醉客内，沈世安用刚赚来的银子点了一大桌酒肉。
云海间早已取下脸上的红纸，看着小二来来回回上菜，难得板起脸问：“世安，这是断头饭？”
沈世安端酒杯的手一顿，睁大眼有些哭笑不得看着云海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云海间道：“不然怎么尽点好菜，连芙蓉鸡你都点了，我以前上天涯醉客都只喝酒不吃饭。”
沈世安道：“海间，你别开玩笑了。”
云海间突然凑近沈世安，道：“你生气了？”
沈世安道：“我何时对你生气？”
云海间道：“也是，咱俩这么多年朋友，你都没对我红过一次脸，人家夫妻吵架都是常有的事，我们竟然没吵过一次。”
沈世安无奈道：“海间，你别贫了，快吃吧。”
“好！”云海间大喊道，撸起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拿过芙蓉鸡，狼吞虎咽几口下肚，又以横扫千军之势扫光桌上的菜。
沈世安大为震撼，结巴道：“海、海间，你，饿了几天？”
云海间靠在椅背，满足拿起酒品尝，随口道：“唔，也就一二二三四五天吧！”
沈世安目瞪口呆。
云海间道：“哎，没办法，回来后卦摊的生意不好，喝了几天酒就没钱了。”
沈世安深吸一口气，道：“海间，你要是没钱可以向我借……”
云海间挥挥手，道：“没事的，没事的！等下午我的扇子卖出去，我呢，既可以喝酒，也有钱给你交租。”
沈世安无奈道：“房租我可以先垫着，你不用勉强自己，饿了五天，难以想象……”
云海间搬椅子靠近沈世安，悄悄道：“哎，世安，我没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当捕快这么赚钱？总是替我垫房租……你是不是和今天来的广阳王有关系？不然你今天也不会特意打扮一番，亏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为了装点门面，我看你是去拜托广阳王把扇子买下来，然后约定在大明寺，对不对？”
沈世安点头道：“对。”
云海间问道：“那你和广阳王是什么关系？”
沈世安浅笑道：“我和你交情之深，也不知道你不是云家人。”
云海间转了转酒杯，眼神有些躲闪，道：“你生气了？”
沈世安会心一笑道：“没有，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云海间定定看着沈世安，不觉失笑道：“好！好！反正我会告诉你我的身世。”
沈世安笑道：“一样。”
吃饱喝足后，云海间拉着沈世安直接在天涯醉客前摆摊。
“海间，我们这样会不会挡着客栈的生意？”沈世安担忧道，他瞧见身后的小二一脸虎视眈眈。
“怕什么！”云海重新贴上红纸，打开布放在地上，把剩下的扇子一一打开：“我有预感，马上就能来钱了！”
“但愿，如此吧。”沈世安苦笑道。
日头渐渐西落，街上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
沈世安有些坐不住，问道：“海间，你这马还在路上？”
“海间？”
沈世安喊了几声，仔细看，云海间脸上的红纸一会上飘，一会下沉，便悄悄用手掀开红纸，看到对方正盯着自己。
“你没睡？”沈世安道。
“正准备睡呢！”云海间一跃起身，伸个懒腰，问道：“没人来买？”
“你都没睡，怎么不知道？”沈世安无奈道。
“快了快了！”
云海间只这么说，沈世安也只能跟着等，等到街上灯火通明，还在等。
“少爷！少爷！你等等我吗！”
“哎呀！你太慢了！等下仙女姐姐来了我不就暴露了吗！”
沈世安听到远处叫喊声，看到为首的少年风风火火往天涯醉客赶，小声道：“海间，我看那少年穿着华贵，说不定你有机会。”
云海间微微一笑，从地上拿起一把扇子，便慢慢走到少年的必经之路，等少年经过时故意一撞，两人都倒在地上哀叫。
“少爷！你没事吧！”一个仆从打扮的男人扶起少年，慌乱问道。
“哎呦！”少年揉着摔痛的屁股，幽幽喊痛，被仆从慢慢扶起来，撇嘴问云海间：“这么大道，你怎么非得从我这过啊！”
“小兄弟对不住哈！我这是赶着把扇子给刚才那位客人送去，他买扇子又忘记拿了，我能不急吗？”云海间慌张道。
“什么扇子？”少年盯着云海间手上合上的扇子，好奇道。
“就是一普通扇子。”云海间慢慢打开扇子，继续道：“只是我这扇子有个神奇之处。”
少年眨眼问道：“什么神奇之处？”
“少爷，我们该走了……”仆从看不下去，轻轻拉少年的衣角，被少年皱眉打开。
云海间笑道：“只要你每日带在身边，然后再送给别人，那人就知道你的所知所想。”
仆从喊道：“少爷！这人就是在骗你！我们快走吧！”
少年转身瞪着仆从，不服道：“李二！我长大了！会自己判断的！你再啰嗦，我就告诉我爹换了你！”
仆从只好委屈地躲在少年身后，装透明。
“这才对嘛！”少年扬起嘴角得意道，又焦急问云海间：“那还有扇子吗？”
“这……”云海间有些为难道。
少年拍着胸脯道：“你只要还有，不管多少钱我都出得起！我家可是……”
“咳咳！”仆从咳嗽提醒。
少年连忙捂住嘴。
“总之！你还有扇子吗？”少年焦急问道。
“哎，你们跟我来吧。”
云海间带着两人到摊前，上面摆着四把扇子。
少年一看到那四把扇子，眼睛一亮，高兴得每把拿起来看。
沈世安见状问道：“公子，可是中意哪一把？”
“我都喜欢！这画得太好了！”少年赞叹道，对四把扇子爱不释手。
除了少年和云海间，在场的人俱惊。
云海间笑问：“小兄弟，你可知扇子上画得是什么？”
少年道：“那还不简单！不就是画得四大神兽吗！”
“这是神兽？！”
仆从和沈世安异口同声道。
少年越看越喜欢，笑着问云海间：“你这扇子怎么卖啊？”
云海间道：“不贵，一把十两银子。”
“什么？！十两银子！”仆从用手比十，吃惊道：“这丑扇子卖这么贵？”
少年气得用手敲仆从的头，怒道：“李二，你怀疑我的眼光！”
“不是的！这扇子无与伦比！是我眼拙！”仆从忙护住头低声道。
“那还差不多！”少年得意道，把扇子全抱在怀里，用眼神示意李二：“还不快给钱！”
“是是是！”李二忙从衣襟拿出四十两银子给云海间。
“慢走不送！”云海间笑道。
等两人离开后，沈世安才道：“你又骗人了。”
“我这叫智谋！”云海间笑着抛了抛手里的银子：“现在咱俩持平。”
沈世安道：“我记得我写了五把扇子，怎么这里只有四把？”
云海间道：“把你写的都卖了我用哪把？”
沈世安道：“那你怎么不把你的都卖了？”
云海间道：“来不及卖了。”
沈世安笑道：“那我们持平。”
云海间扯下红纸，把银子用红纸包住，递给沈世安道：“这算我的房租。”
沈世安没有接，而是问云海间：“现在怎么算？”
云海间笑道：“能怎么算？就算你我都赢了好了，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也答应你一件事。”
沈世安看着云海间眼中尽是狡黠笑意，无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