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海郡大牢的霉味是浸着血丝的。青砖墙缝里嵌着三百年来的指甲碎屑,每当梅雨时节便会渗出暗红水珠,老狱卒都说这是前朝冤魂在哭。弘和踩着卯时的梆子声推开通往地牢的铁门,生锈铰链的嘶吼惊醒了梁上蝙蝠,这些嗜血的小兽倒悬在"明镜高悬"匾额后,匾额金漆早已剥落成狰狞的抓痕。
"侯伯,该交班了。"少年狱吏踢了踢值房条凳。蜷在棉絮里的老卒猛然抽搐,怀中的酒葫芦滚落在地,琥珀色的液体渗入砖缝,立刻引来鼠群窸窣争食。这场景让弘和想起上月斩的江洋大盗——血浸透刑场青砖时,野狗也是这样一哄而上。
老狱卒抹着涎水嘟囔:"急什么,就这三个喘气的..."他忽然噤声,惊恐地望向最深处牢房。那里传来铁链刮地的声响,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呓语:"...地宫第三重门...青铜椁上有裂痕..."
弘和解下腰间钥匙串,黄铜碰撞声清脆如编钟。这串钥匙传到他是第四代,齿痕被历代狱卒的手汗磨得发亮。他曾祖父弘昌泰最风光时掌管三十六间水牢,钥匙足足装满两尺见方的铁匣。如今只剩三片孤零零挂在锈环上,倒像给这衰败年月陪葬的冥器。
"那疯子又闹腾了?"他朝黑暗处扬了扬下巴。回应他的是骤然爆发的嘶吼:"老子没疯!永陵地宫的镇魂钉根本压不住..."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侯伯往地上啐了口浓痰:"自从三年前从墓役牢逃出来,这厮见人就说地宫底下埋着活龙。"
弘和凑近气窗细看。装疯的汉子手脚都套着二指粗的镣铐,锁骨被铁钩贯穿——这是对付墓役逃犯的规矩。借着天光,他注意到对方肩头有块暗紫色烙印,形如展翅鹞鹰。昨夜读的《广陵散记》突然浮现在脑海,其中记载前朝酷吏会在死囚身上烙秘密文书。
"弘和啊..."侯伯沙哑的嗓音在背后响起,"有些事别看得太清楚。"老卒布满老人斑的手按住钥匙串,力道大得反常:"就像三十年前那场大火,烧光了甲字号牢房的卷宗..."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混着痰沫的血丝溅在少年衣襟上。
此刻晨光正斜斜刺入甬道,照亮了另外两间囚室。偷米的老头蜷在墙角,怀里紧紧搂着半只发霉的布鞋——他女儿被征召前留下的最后物件。隔壁伤人者则是当地有名的铁匠,右臂空荡荡的袖管里藏着半截铁钎,官差抓他时,这汉子正用烧红的烙铁在自家门楣刻"苛政猛于虎"。
弘和摸出袖中《广陵散记》,书页间滑落一片龟甲。这是他在刑场捡到的占卜遗物,裂纹恰好组成地宫轮廓。当他蹲身拾取时,忽然听见铁匠梦呓:"...司弘量的铁面甲接缝在耳后三寸..."
"你小子又在看闲书!"侯伯的烟杆敲在青砖上,迸出几点火星,"你爹当年就是太爱较真,非说丙字号牢房有夹层..."老卒突然闭口,浑浊的眼球慌乱转动,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禁忌。
弘和正待追问,却被一阵香风打断。书飞文摇着洒金折扇踱进来,月白锦袍下摆绣着暗金云雷纹——这纹样他在执政锦松的邸报插图上见过。师爷腰间羊脂玉坠叮咚作响,弘和却注意到玉髓深处有道血丝,像极了地宫舆图上标注的龙脉走向。
"书某奉府尊之命查验牢防。"师爷伸出保养得宜的手,"劳烦弘和兄弟引路。"指尖触到钥匙的刹那,弘和感觉有硬物抵住掌心——竟是半枚青铜钥匙,齿痕与家传的形制完美契合。
囚室深处的疯子突然大笑:"又来一个送死的!"书飞文身形微滞,折扇"唰"地收拢,弘和看见扇骨上刻满细密小字,最上方赫然是"顾正挺"三字。当师爷转身走向甬道时,袍角翻起的内衬上,一抹朱砂画的鹞鹰印记转瞬即逝。
"这间牢房有多深?"书飞文用扇柄敲击砖墙。弘和盯着他锦靴上沾的泥渍——这是洛京特产的赤胶土,汉海郡方圆百里都不产此物。少年狱吏突然想起《广陵散记》里的记载:永陵地宫封门时,需以三州之土混合人血夯实。
"深不过人心。"弘和转动钥匙,铁门呻吟着洞开。装疯的囚犯扑到栏前,贯穿锁骨的铁钩在皮肉里搅出闷响:"司弘量耳后三寸!记住!耳后三寸..."书飞文猛地将折扇刺入木栏缝隙,疯子顿时捂着喉咙滚倒在地,指缝间渗出墨色液体。
弘和蹲下查看时,瞥见师爷袖中滑出个琉璃瓶,瓶身浮雕正是执政锦松的家徽。他装作不觉,却在扶起囚犯时迅速从其衣领抽出一角帛书——上面画着地宫水银渠的走向,与龟甲裂纹分毫不差。
"这疯话倒是提神。"书飞文用手帕擦拭扇骨,"弘和兄弟常听他胡诌?"少年狱吏感觉袖中帛书突然发烫,仿佛地宫里的亡魂在示警。他抬眼正对上师爷含笑的眸子,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像两丸冻在寒潭里的黑水晶。
正午的梆子声救了这场对峙。弘和望着师爷远去的背影,忽然发现其腰间玉坠的血丝竟在日光下蠕动。他翻开《广陵散记》,找到昨夜夹进的桑皮纸——这是父亲临终前塞进他襁褓的,纸面绘着整套地宫锁钥图,右下角朱砂批注已然褪色:"司氏铁面,破绽在耳"。
地牢重归死寂,唯有水珠滴落声应和着疯子断续的呜咽。弘和摩挲着青铜钥匙,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异响。他抬头望去,那群倒悬的蝙蝠不知何时聚成鹞鹰形状,血红的眼珠齐刷刷盯着他手中的《广陵散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