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城，城主府，隆阳居。
“世外不生尘土梦，山中共息水云身。”
岚雾等了很久，久到忍不住整理一番先睡下了，他盯着房子天花板上的字样。
观其内涵，倒不像顾城主的风格。
已经死去的顾城主可能会写：
“时人莫小池中水，浅处无妨有卧龙。”
打着明志的旗号暗暗夸赞自己的才干。
岚雾想着想着就有些困顿，头上用以伪装的黑纱被他掀起来放在头顶处，那头绢子似的、河水似的、云雾似的银白色长发在自由之后三三两两拥上主人的面庞，亲昵地紧贴他的皮肤。
但很快，就有人阻止了发丝们与主人的难舍难分。
白景到达了隆阳居，他疾步进入内室，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凌乱的床上小憩的岚雾。
看到岚雾睡得稳如泰山，压根没有醒过来的意思，白景跪坐在床边，将他糊了一脸的发丝一缕一缕地拈下来，然后静静地看他初雪般的脸颊。
此时此刻，他只要伸手就能感受到那松软的触感，但他羞于伸手，他怕他纤薄的眼皮在他伸手时掀开，他怕那烟紫色的镜面中只能看到他呼吸急促的丑态。
明明沉迷于岚雾的美丽，却不敢叫他知道，他甚至不敢让岚雾知道，他只是个鄙薄的人类。
白景的忧愁并不为岚雾所知，岚雾只是惬意地伸展，然后向床的里侧滚了半圈，为白景腾出了睡觉的空间。
可假做顾黔灵模样的白景却犹豫了。
他刚刚其实看见了，岚雾黑色的圆领袍下又多出了写新添的桃红色印迹，这些痕迹看着不严重，可不严重的伤口绝不可能长时间存留在力量强大的纯种妖族身上，除非它出现时就很严重了，直到这会儿才修复到这个模样。
施暴者不做他想，在白景看来，没多少人打得过岚雾，可疑人员只有城主，暗卫三人组和存在于市井的神秘高手。
今天早晨岚雾在和白景自己睡觉，快中午时白景离开，那时岚雾还在休息，暗卫三人组今天一天都一直在城外小木屋等白景的消息，没有机会见岚雾，岚雾回家时说接了城主的命令才出门的。
如果不是被大街上卖糖葫芦和烤馒头的商户轻薄，那就是在去见城主时被人轻薄了。
本来就心存嫉妒，还用顾黔灵的模样和岚雾躺在一处，这比杀了白景还让他难受。
他也想用自己的真面目来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呀，可是他不能！
他有其他事情需要调查，白景知道是顾狗杀死了自己的双亲，可顾狗行凶的过程中呢？
有没有什么人给了顾狗帮助？
疑心病如顾狗，为什么能只派一个看着就心大的人监视白景？
为什么岚雾能得到顾狗的信任？
一夜未归那次，岚雾身上的红色痕迹是不是也是顾狗干的？
岚雾买回来的食物是不是都是顾狗爱吃的？
为什么岚雾轻而易举就答应和顾狗睡在一处？
他俩的关系是从前就这么好，还是顾狗当上城主后才变得这么好？
一名强大又美丽的纯种雾妖精 ，在白景父亲陆合光掌控月白城时就已经住在城里，或许曾经与陆合光有过交流，还见证过白景母亲白夜险死还生的瞬间，同白景的杀亲仇人顾黔灵过从亲密，不喜欢人类，愿意照顾白景的原因是：认为白景是被岚雾当作妖精的白夜的儿子。
这就是白景对岚雾的全部了解。
可是，这些了解都不能解释一件事：
岚雾究竟与白景亲人的死有没有关系？
如果没有，那自然皆大欢喜。
如果有呢？虽然白景信誓旦旦地对老张说，自己绝不手软，可少年慕艾，他对他一见钟情，才知晓往事种种。
感情不是算盘上的算珠，想要拨过去，就能拨过去。
他舍不得直接杀掉他。
白景坐在床边想了许久，久到流光仙都受不住寂寞沉沉睡去。
他也是这样，一不小心就靠在床边睡着了，在梦里，他仿佛看到了尚且高大的母亲，她摸摸他的头，笑着说：“诶？我是要去做乞丐了吗？我们家小景怎么总是思虑重重的，总是想这想那可是会长不高的。除了死亡，没有什么事是值得放在心上的。”
忽然，梦里母亲的嘴角边溢出血来，似乎站立不稳，白景想要接住她，母亲却一巴掌拍上了他的额头，恶狠狠地说：“这个西瓜沙瓤了，不好吃，扔了算了。”
为了避免被赶出家门的命运，白景从梦里挣扎着醒来，却发现真有一只手搁在他的额头上。
“你怎么了？”岚雾醒了，定定地看着床下的人。
他的皮囊是假的，可他深深皱起的眉头却是真的。
白景用以伪装的能力似乎属于光妖精一族，通过改变人的视觉来伪装，可这种伪装并不能掩盖被施术者真实的生理反应。
看到白景的状态，岚雾忽然觉得：自己就算不靠自己勘破魂灵的能力，也能从脸上的表情判断出城主变了个人。
白景似乎什么情绪都藏不住。
“完全藏不住情绪”的白景从地上爬起来，暗道老狗不要脸，居然和岚雾这样亲密，同时对着床上的岚雾解释：“我半夜魇着了，从床上掉下去了。”
白景想：反正丢得也是顾狗的脸。
岚雾知道他在床下坐了一夜，此时是在说谎，这么一番说辞，是在同自己撒娇，希望自己能哄哄他。
就像小时候的妹妹，她在杀掉山匪后总说身上的血是自己的，借此来博得哥哥的关注。可人和妖的血又怎么可能一样呢？岚雾不会去挑明这些，他只会像初次教学时那样，一个音一个音地教妹妹再次学习清洁咒。
岚雾不想让白景失望，他双亲都不在了，或许很希望有个能让他依靠的长辈，所以岚雾向他伸出了双臂。
白景原本局促地站在床边，却猛然被岚雾拥入了怀中。
岚雾跪立在床上，圈住了白景的两条臂膀，原本预估可以拍拍他的脊背抚慰他，但白景毕竟套着顾某成年人的外皮，在白景的视角里，岚雾小鸟依人般扑进了顾狗的怀中，还调情似的拍了拍顾狗的臀部。
白景喜欢岚雾的拥抱，可一想到这个拥抱原本是属于谁的，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岚雾的怀抱稍纵即逝，白景还在犹豫是否要推开，岚雾就已经放开了。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了黑色头纱，下了床，赤着脚就往外室走去。
白景赶忙拦住他，帮他提了鞋子过来：“是有什么要事要办吗？”
“嗯，有的，我昨日出门才回想起，今天有个曾被我亲手逮捕的罪犯要被释放了，我得去看看。”岚雾告知他。
“我，哼，老夫也去。”白景仿着顾黔灵的口吻说话。
岚雾看看他，点了点头。
因为是和其他人一起走，岚雾没有选择直接雾化赶路，而是一步一脚印地往府外走。
月白城的城主府下人很少，整个院子七进七出，占地不小，却只有负责护卫的下属49位，他们只负责看守和巡逻；负责日常洒扫的下人50人，数量很少，所以平时只负责打扫城主居住的隆阳居和幕僚居住的隐辰居，不负责端茶送水。
城主不喜欢有人近身伺候，住在城主府的幕僚倒是想有人伺候，不过总不能嚣张到越过城主的待遇，所以这府里一向冷清。
出门的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人。
一出城主府，就看到有那么三五人勾肩搭背地往城主府的侧门里冲。
他们一看见白景，就亮着眼睛挤过来问好。
领头的似乎是个半妖，他有一双时不时颤动一下的大耳朵，他睁着大眼睛看向白景：“城主大人近日可好啊？”
白景来月白城之前就进行过调查，消息中称：城主府养着一些幕僚，他们为城主献计献策，立下不世之功。这其中最受看重的是位返祖的半妖，听传闻，似乎是个猫妖。
白景未了避免露馅，露出了和煦的笑容：“好，好，老夫正要去找你呐，最近府内翻修，南苑和西苑都一团乱麻，得麻烦你监修。我已经找好了匠人，他们明日就会上门。”
半妖被委派任务，一时有些兴奋，很是快乐地晃了两下身子，然后向白景告别，领着几个小尾巴离开，白景注意到，他有一条长长的灰色尾巴。
“他怎么不和你打招呼！”白景光顾着掩饰自己的身份，等半妖离开才反应过来那群家伙完全无视了岚雾，他有些气恼。
半晌没有动静的岚雾抚上白景的小臂：“我是暗卫，职责是保护城主；他是幕僚，职责是帮助城主完成大业。要是幕僚在其他场合开口同暗卫问好，不就暴露了暗卫吗，这是帮倒忙。”
“都已经站在明处了，还能叫暗卫吗？”白景对这个强词夺理的理由一点也不受用。
白景知道，岚雾费这么多口舌向他解释，完全是为了那个半妖，对方是半妖，所以得到岚雾的偏爱，很～合～理～
“那，城主是要将我从暗卫里除名吗？”岚雾问。
岚雾的神情有些凝重：虽然不做暗卫还可以做其他的，但按照人类的规矩，做过自己暗卫的人，要么一辈子做暗卫，要么手起刀落。
倘若如今不做了，虽然不怕被杀，但月白城必定是不能待了，他还挺喜欢这里的，不想搬家。
白景见岚雾的眼眶里蒙上水汽，似乎下一瞬就要流下泪来，他不禁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嘴贱说这个。
“怎么会呢？你很重要，对我来说，你比御雪他们几个加起来都重要，我一辈子都留你做暗卫。”白景小声哄岚雾，带着他来到府外的一棵八千五百二十七岁的银杏树下，纵身摘了几片巴掌大的叶子，殷勤地为岚雾扇风。
“哦。”岚雾不知道白景为什么突然说些怪话，不过听意思是不打算叫他走了。
他轻轻抚摸银杏树的躯干部分，眼神柔和得能滴出水来：“这是灵儿，大名孔圣灵，她在这里待的时间比你的父母还要早，不过她刚刚生你的气了，最好向她道歉哦。”
白景暗暗咬牙：又是妖精！
但终究是他理亏，不情不愿地向这个岚雾的同族道歉，从岚雾的手里接过一坛子青竹酿浇在树根处，算是道歉了。
他边浇边问：“喝酒喝多了，这个树根不会坏死吗？”
有几十片叶子洋洋洒洒落下来，组成了几个大字：
“大人的礻尔少卝”
看了那些字，岚雾有些无奈地摸了摸树身，道：“你也知道他是个孩子，就原谅他吧。”
那树又是狠狠一抖，一颗土黄色的果子“biang”地拍在了白景的脑门上。
因为披着城主的皮囊，所以总是搞不清高低的白景错过了接住果子的最佳时机，被果子扑倒在地。
岚雾帮他揉揉脑袋，想扶他起来。
白景却拒绝了他，在寝居里拍顾狗的屁股也就算了，在这个大庭广众之下，居然又来揉顾狗的胸。
这两人，真是太过分了π_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