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我虽在打打杀杀的事上没甚么用,却能替师姐打点行囊、寻路探报、聊天解闷。
师姐心情好了,自然休息得好;休息好了,自然精神抖擞。遇到坏人,也就能一击制敌。
这何尝不是我的有用之处?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我与叶真,牵着匹瘦马,来到了青云峰东南一个边陲小镇上。
这地方名曰罗城,偏僻得不能再偏僻,静谧得不能再静谧。
沿途多是闭门锁户的人家与货铺,整条街上都抓不出五个行人。
闷热难当的天气里,愣是显得凄凉无比。
“别乱瞟。”身边之人严肃道,“有杀气,小心行事。”
“这里杀气最重的,恐怕是我们。”
我看着师姐背后,那把用粗布缠起的簌玉剑,小声嘟囔。
为不惹人注目,叶真与我女扮男装,作普通赶路人打扮。各自的剑,也被缚得跟打狗棍似的。
但正如粗布裹不住剑气,麻衣亦掩不得师姐气质。
那张清俊的脸,如暑热中的一阵凉风掠过人群,不知惹来多少女儿家眉目传情——还有一些纨绔子弟,竟敢对师姐她言语轻佻!
于是我特意在她脸上,抹了把灰。
这才像风尘仆仆的赶路人嘛!
“一路寻来,不见盗贼踪影。罗城已处边界,越过此地,更无人烟。”
师姐正视前方,神色在夕照中愈显坚毅,就连颊边灰土,都似棱角之下的暗影。
“盗取卷宗之人,必在罗城!”
“说得对!”我表示赞成,“所以我们先去吃饭罢?”
“我还不饿……”
“是么?”我斜着身子查探她表情,“方才——不知是谁肚子叫得厉害。”
她不自然眨眨眼,用一根手指将我歪着的脑袋抵回去,仍然坚持道:“先将正事办了。”
“好师姐,你早上到现在就没吃过甚么,要是饿昏在路上,该如何是好?再说,那盗贼也是人,总得吃饭睡觉。罗城就屁股大点地方,他跑不了的!我们不如先寻间客栈,安顿下来。”
她终于被劝动,微微点头。
夕日隐没山后,唯余几缕不清不楚的霞光。
又走了许久,我停下脚步,指着头顶一副招牌,大声念道:“只——此——一——家——客——栈。这名声倒直白!师姐,既然是仅有的客栈,盗贼指不定也在此投宿……咦,人呢?”
转身寻不见她,再一扭头,发现她背影已步入其内。
“师姐等我!”
急匆匆将马暂系在客栈外,追上前去。
只此一家的客栈,生意也惨淡得不像话。
大堂内几张桌上空空如也,楼上三四间客房皆门窗紧闭,不透半点亮光。
“客官是要住店罢?”
自柜台后,鬼魅般钻出个女子。
不知何故,她半张脸密布血丝红纹,如蛇蚓横行,在晦暗不明的油灯下,格外骇人。
“有劳替我们打点一间房。”
师姐垂眸拱手道。
掌柜盯着她瞧了瞧,又望向我,笑了:“原来是两位姑娘。罗城地僻,寻常好汉尚不敢至,二位好胆量。”
“如此荒凉地界,阁下孤身掌管客栈,亦不失英勇。”
师姐还在文绉绉与人打交道,我插嘴道:“掌柜的,这儿真有生意可做么?”
“既然二位肯光临,自然也有其他生意。”
“来的都是些甚么人?若是些盗贼土匪之类的,我俩住宿此地,也是寝食难安啊!”
“能来这儿的,要不是江湖高手,要不便是亡命之徒。此二者皆天不怕地不怕——”
女子笑盈盈,脸上伤疤却扭曲得愈发可怖。其目光,流转于我俩身后的剑上。
“不知两位姑娘,是前者,还是后者?”
此番话暗藏玄机。
不愧是能在这穷乡僻壤混下去的女人!
正欲反驳,师姐却暗暗扯住我袖角,微微一笑,“来者是客,有劳掌柜了。”
“请随我来。”
我们要了廊道尽头的一间房。
就在整顿行囊时,楼下堂内又传来一男子粗重的嗓音。
我与师姐屏息凝神听了几句,发觉那人也在打探谁曾投宿的事。
接着,男人上了楼,脚步如雷渐进。
师姐迅速扯下簌玉剑上的粗布,将剑柄握在掌中。
一截人影已在纸窗外晃悠——
“客官,您的屋子在这儿呢!”
掌柜在后头喊道。
男人身形顿了顿,转身往回走,进了隔壁的一间房。
已露出半尺锋芒的簌玉剑,又被轻推入鞘。
“会是他么?”
我问师姐。
“最好是。”
她用一枚银钗,将发髻簪得更稳。
安置妥当后,我俩下楼,叫了几个凉菜。
早已饿极的我正欲动筷,却被师姐拦住。
“且慢。”
她取下发间银钗,在衣袖上擦了擦,一一试过几碟饭菜。
看得出,她不信任这里的掌柜。
“师姐果然考虑周到!”
“吃罢,死不了。”
才夹起条菜,头顶另一间客房的门被用力推开。旧木条嘎吱作响,听来令人牙酸。
再怎么牙酸,我也得吃上这口。
于是赶紧将菜塞入嘴里,再抬头向上望——
正从房中走出的那人,不仅体型魁梧一身腱子肉,还随身带把半人高的大刀。
只一眼便知,他也是江湖中人。
“低头吃饭。”
师姐不曾被这动静分心,只淡定坐在桌前,眼皮都未抬一抬。
“那人带着大刀——应当不是杀猪用的。”
我悄声提醒道。
“天罡刀派的人。”
师姐慢条斯理除去鱼肉里的刺。
我的心随着男人粗重的脚步一跳又一跳,不禁挪得离叶真更近些。
“二位不妨大声说话,有缘相聚,何必遮遮掩掩?”
男人走到我俩身后,将大刀故意向地上一立。
刀刃振鸣之声,回响客栈堂内。
我用眼神问师姐:打不打?
师姐以眼神回答:打个头。
得到指示的我拍桌而起,惊得那壮汉架起了刀。
“大侠果真豪爽!晚辈方才见您第一眼,便觉气宇轩昂气度不凡,正有意结识!”
马屁信手拈来,反倒弄得那人摸不着头脑,一把刀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他就这样愣了半晌,才哈哈大笑道:“有眼力!这般坦荡,竟还是个女娃娃!难得难得!”
“女子照样可闯荡江湖!我与我姊妹自幼结伴,虽师出无门,也在摸爬滚打里练了不少本事!无意途经此地,有幸碰见大侠!”
“哦?原来你们不是为那件事而来?”
闻言,师姐站到我身前,恭敬向对方抱拳道:“不知大侠所谓何事?若有江湖异闻,还请不吝赐教。”
我热切地替他搬开对面长椅,“大侠请坐!”
此人是个心直口快的,屁股还没坐稳,已将事情交待得差不多了:
“说来惭愧,我金无错,本是天罡刀派门下弟子。不料前些年,青云阁那松风老贼,污蔑我师门与魔教有染,联合武林其他所谓名门正派,一举歼灭我师门百余人!我虽侥幸躲过一劫,却被青云阁的人,追杀至今……”
说到这儿,他重重叹了口气。
师姐默不作声。
我听得正入迷,追问道:“大侠是来此避难的?”
“东躲西藏的日子已经够了!前些天,青云阁卷宗失窃。那卷宗里,记了这些年来,各门各派惨死于青云剑法之下的所有英雄,还有逃出生天流落江湖的豪杰!我要凭此物,与诸位联手,共同为师门报仇雪恨!”
悲愤交加中,他一掌拍上木桌,那老家伙的四条腿便齐齐折断。
才动了两口的菜,就这样连同摔碎的饭碗,一起淹没在尘土飞扬间。
“这桌子忒不禁敲!”壮汉毫不在意地一挥手,向柜台甩出几颗银丸,“掌柜的,再给我们上些好酒好菜!剩余银子,就当赔你张桌子!”
“好嘞!”
那掌柜面不改色心不跳,抠下飞嵌入柜台的银子,到后厨传菜去了。
反正现在饭也吃不成了,我与师姐,干脆和壮汉站着说话。
“金大哥,你何以得知青云阁卷宗失窃的消息?又为何来此地寻物?”
“有人以密信约我来此地,说要拿卷宗与我交易——不过这也好猜,十有八九便是那盗卷宗的好汉!青云阁不是个好进出的地方,此人必定武艺高超,说不定,正是同我一般,欲报深仇大恨之人!”
“也就是说,那人定会在此与你相会!”我惊喜地看向师姐,话里有话道,“没想到罗城这么小的地方,竟也卧虎藏龙!”
得到了卷宗下落,还听了如此精彩的一段江湖往事,我心情大好。
不过师姐,却一直若有所思,未曾开言。
填饱肚子后,回到客房中,我不禁向师姐炫耀道:“我说得不错罢?吃饱睡好,事情自然迎刃而解!”
她却微微蹙眉,“但他这样侮辱青云阁……其中必定有何误解,我得去和他说明白——”
“师姐!”
我一把拉住她手腕,然而用力过了头,直接将人拉入了自己怀中。
而师姐也不知怎的,没有反抗,只是略微仰头,静静将我凝视。
咫尺距离间,她的呼吸轻轻扫过我唇角。
香的。
我小心翼翼将叶真的气息,藏入鼻间。
“你是不是,该说点甚么?”
她秀眉一挑,我神魂颠倒。
连话都说不利索:“呃……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卷宗到手,我们……再和人家解释也不迟……”
我肯定脸红了。
师姐的脸上,亦有淡淡红晕。
她眸光闪烁,继而看向侧边,低声道:“知道了——可以放开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