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夜,师姐为护我周全,一直与我同榻而眠。
翌日睁眼,见师姐清水出芙蓉的素颜,便觉神清气爽。
但在罗城的这晚,我与她却皆不得安眠。
我才迷迷糊糊入梦,便被师姐摇醒。
黑暗之中,她语气犹如弓弦紧绷:“小五,这是甚么声音?”
“是大螂兄……师姐快睡罢。”
“哎,你先别……”
就要阖眼,一只手掌却突兀地,摸上了胸前柔软处。
我的双目,倏然睁圆了。
夏夜寝衣如纱薄,那只手的主人,必定该察觉,自己触到了甚么。
景物在黑夜里,逐渐显出静谧轮廓。
师姐的身影僵直片刻,才骤然一退。
“抱歉……我非有意如此……”
“故意也无妨。”
我直起身,反应到自己说了甚么后,又与她一同沉默了。
正绞尽脑汁想圆场,又闻窸窸窣窣的动静,自榻边响起。
身边人倒吸口凉气,一下向我这边靠。
“它过来了!”
“师姐莫怕,不是刺客,小虫而已!”
我哭笑不得,将人揽入自己怀中,轻拍其肩以示安慰。
“有何法子请它走?”
师姐的手臂,紧紧环住我腰身。
“它待够了,自然会走……”
“这事由不得它。”
她松开我,在榻旁摸索着,燃亮了烛灯。
随后,她抽出了身边的剑。
寒刃之上,烛光晃眼。
“师姐……杀鸡焉用牛刀啊……”
“此乃劲敌,不可大意。”
神情肃穆无比。
就在叶真举剑一刻,大螂兄似察觉到杀气,竟腾空而飞——
于是师姐的剑,落回床铺上;师姐的人,再度退回我身旁。
任谁都不能想到,面对刀光剑影都不曾畏惧半分的她,竟被这等小虫,吓得夜不能寐,剑不能出。
这种时候,恰恰又体现了我路小五的用处。
“师姐莫怕,让我来!”
灵巧翻身下榻,找了块帕子,果断将虫蒙住,裹着扔出了窗外。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小五,多亏有你。”
师姐在榻边探出半个身子,青丝如瀑垂落肩头。
“我从小流浪四方,看这些小虫豸如同老友。”我走过去,替她理好几缕碎发,“师姐你向来在青云峰清净之地修炼,自然不习惯同它们打交道。”
她仰起头,“其实……还未上青云峰前,我曾被这种虫子爬满身,因此心有余悸。方才让你见笑了。”
“怎会如此?”
我大为惊异。
虽则我与大螂兄比较熟悉,但想到黑压压的虫豸在身上乱爬的情景,头皮亦不免阵阵发麻。
“六岁那年,魔教的人屠了整个村庄。危难时刻,爹娘将我藏进地洞里。可那洞原已成了虫豸的老巢,我一进去,它们便受惊向人身上爬……”
师姐的肩,微微颤抖。
我抖得比她还厉害,不得不打断道:“等等!”
忙跳上床榻,扯过薄被,将自己与她都裹牢了。
做完这些,才试探着问:“然后呢?”
“后来师父发现了我,将我从虫窝里救出来,带回了青云峰。”
不知是烛光还是泪花,在她眼中盈盈泛波。
隔了层布被,我忍不住去拉她的手,“原来你在上山前,也过得如此艰辛……”
“若非拜火魔教,我与爹娘,还有村里人,本可在那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安居此生。”
“那你爹娘……”
“从地洞出来后,我见到的,只余满地焦土与残骸。”
魔教还真是造孽啊。
难怪如此多门派,皆与其势不两立。
也难怪青云阁要与那些名门正派联手,铲除勾结魔教的江湖势力。
我暗自喟叹,她亦久久无言。
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只对她,张开了双臂。
她有一瞬迟疑,而后苦笑:“这么多年过去,我已不需同情。”
“可我想给你慰藉,”我认真道,“哪怕只是一点。”
命运的苦雨浇下,我已习惯了不打伞。
不能为她撑一把伞,只能陪她一起淋雨。
最后她靠过来,轻得像阵水雾。
雾散开,心底却留下潮湿。
师姐侧过脸,有些不自然道:“睡罢。”
“嗯……”
灯被吹灭。
我闭着眼,胡思乱想了一阵,发觉自己已无睡意。
于是望着黢黑屋顶出神。
以往几夜,住宿于客栈之中,总能听闻隔壁此起彼伏的鼻鼾。
如今在这悄无声息的边陲小镇,反倒有些不习惯入眠。
“师姐。”
不知过了多久,我唤道。
静默片刻,黑暗里传来轻声应答:“嗯。”
“你觉不觉得,现在太安静了?”
“这客栈人少,是要静谧些……”
“但我入睡前,还听见隔壁金大哥打雷的鼾声……”
没有回应。
我腾起身,大致辨认着她身形,“这对么?”
“不太对劲。”
“去看看?”
“走。”
为不惊扰他人,我俩摸着黑溜了出去。
悄悄附在隔壁房门上听了半晌,确定里头无声无响。
“他不会走了罢?”
“那也该有动静。”
一道月光自堂前悬窗坠落,铺在我与师姐之间。
她直起身来,投下的暗影,正好笼住我还贴在门上的脸。
不知怎的,门忽而向内打开。
木片拧动的嘎吱声,在静夜中格外幽怨。
“不是我干的!”
我吓得僵直在原地,将双手举至脑袋两侧。
“我推的。”
师姐冷静道,大步向内走去。
屋内竟没上门闩。
莫非那壮汉果真已拿到了卷宗,不辞而别?
我赶紧跟上,欲一探究竟。
借着屋外一点稀薄月色,我隐约看出,床榻上有个隆起的人形。
“这人也睡太熟了罢!”
我故意伸手,在他头顶挥了挥。
爪子却被师姐握住。
“他死了。”
清晰的三个字,被茫茫暗夜吞噬。
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至心头。
师姐点亮榻边烛台。
壮汉死不瞑目的脸,猝不及防出现眼前。
一个时辰前还活生生的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了梦魇里!
师姐微微向前,挡住我视线,“面色绛紫,乃毒发身亡。”
我惊呼:“莫非那掌柜谋财害命?”
“又或许,和卷宗有关。”师姐若有所思,“无论如何,我们该走了。”
这一夜注定要经历诸多波折。
就在我们带着剑与行囊,欲离开客栈时,背后忽传来女子声音:
“天色未明,二位去向何处?”
回首,见鬼灯一线。
烛火摇曳,映亮半张布满狰狞痕纹的脸。
来人步步逼近,如无间地狱之夜叉。
“掌柜的,房钱已在桌上,我们急着赶路,告辞了……”
我推着师姐向外走,她却一动不动,盯着对方。
“是你。”
师姐反手抽出剑来,缓缓指向她。
杀气弥漫于客栈。
对面却轻笑道:“比起楼上那具死尸,你倒是聪明多了。”
“果然是你!”
我“唰”地拔剑,挡在师姐身前。
荒山野岭多黑店。
这掌柜,定是看人家出手阔绰,才起了杀心。
要不是我与师姐处事低调,说不定也早已遭其毒手!
我忿忿不平,她却不慌不忙,以两指夹住我剑梢——
一股力道自锋刃传递而来,震得手生疼。
剑柄飞离掌心时,我亦跟着飞出几丈远,摔得眼冒金星。
而那一边,师姐已和人打斗起来。
我浑身骨头都泛疼,脑袋又晕得厉害,只能趴在地上,依稀辨认两道身影。
那盏提灯,一直紧紧被攥在女人手里。
任凭师姐的剑光如雨洒落,提灯者轻巧躲避,竟不曾被击中。
转眼灯影熄。
剑光灭。
胜负已分。
黑夜沉寂片刻,我听见师姐的声音,自暗处传来:
“招式诡谲,你是魔教的人。”
对方终于不再隐瞒:
“拜火神教左护法,苏歇罗。”
“上青云阁盗取卷宗的,也是你。”
“不错。”
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才依稀看清,一人持剑,将另一人抵在了墙角。
管她左护法右护法,在师姐面前,还不得乖乖束手就擒?
可师姐又道:
“动手罢。”
霎时呼吸一滞。
惨了。
是师姐,被那魔头抓住了。
苏歇罗的笑声,在静夜里格外瘆人,“你武艺高强,死了岂非可惜?”
落在她手里,恐怕生不如死。
顾不得害怕,我冲向前去,“要抓就抓我——”
话音未落,一柄剑,直直戳在我脚尖前的木板上。
从门缝漏入的几缕月光,萦绕剑身,如幽幽寒气飘散。
这是师姐的簌玉剑。
“小五,别过来。”
声色更似冰霜,冻住我脚步。
可恨的是,魔教又挑拨离间:“叶真,像你这样的人,本该独占武林高位。何必囿于青云阁,被那些废物拖累?”
很明显,我就是她口中的“废物”之一。
剩下的废物,是青云阁其他弟子。
打不过人家,只好咽下这口气。
“不必白费口舌。”师姐冷冷说道,“你盗取卷宗,引诱江湖高手来此,不正为了将其一网打尽?死在这里的,恐怕不止天罡刀派那位。”
“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对拜火教,总有这么多偏见。”那魔头倒有几分无奈,“我诚心诚意劝人弃暗投明,是他们自己看不透。既然活不明白,不如当个死人。”
听出来了,魔教想拉拢师姐。
虽然我知道,叶真一定不会答应。但这说不定,是个逃命的时机。
于是我对着模糊的人影,故意问道:“魔教真有那么好,为何杀人放火坏事做尽?”
闻言,苏歇罗松开师姐,走向我,似黑夜中一条蛇游近身旁。
“因为,你们都被松风骗了太久。那些被青云阁灭了的门派,都和魔教没甚么关系——是真是假,和我回圣地,见了教主便知。”
这话似曾相识。
我不由想到了,那壮汉生前所言。
天罡刀派,因与魔教勾结而被清剿。
但天罡派幸存的弟子与魔教,却都声称,他们不熟。
其余覆灭的门派,会否也同此般?
死无对证。
一桩江湖谜案。
或许如她所言,去了魔教圣地,才能探得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