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突然现身天星楼,引得众人窃窃私语。
我转过身,冷冷看向他。
“你还带回了青云阁的叛徒。”
他对我说,视线却掠过师姐。
“叛徒在这儿,但另有其人。”我拔剑直指对面,“欺师灭祖、勾结陷害、滥杀无辜……松风,为了称霸武林,你还真是机关算尽。”
周围一阵哗然。
松风捋着长须,摇头道:“看来,你也中了魔教诡计了。”
周围又寂静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我本该说些豪言来表明壮志,自证清白。
这样才像个武林高手。
可我当惯了市井混混,并无那么好的涵养。
“诡你个头!”
不再与他废话,我拔出剑就冲了上去。
松风人影一闪,退入天星楼内。
我亦紧随其后……
松风不愧多年稳居武林之首。
与他才过了几招,我便知道,自己尚不是他对手。
同样的一套青云剑法,却被他使出了截然两派的气场。
如果说叶真的剑气似水,刚柔并济而变幻轻灵,那么松风的剑气,便是推水助澜的风,捉摸不定。看似毫不费力的一招一式,却能掀起轩然大波。
好几次,他的剑锋堪堪擦过身侧,险些令我卷入看不见的漩涡中。
这样下去,我必输无疑。
我若输了,必死无疑。
师姐也就危险了。
正为前途命运忧心,不曾料到对面出手忽迅猛。我躲闪不及,直直承受住袭来的这股大力,身子向后飞出几十丈,撞在岩石边。
鲜血抑制不住地从喉间涌出。
我硬生生又给吞了下去。
松风在面前站定。
我捏紧手里剑,已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
“路小五,多日不见,你的功夫长进很多。”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他没有继续出招,而是假惺惺道。
这便是江湖中人的通病了——
在最该一剑取人性命的时刻,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眼下敌强我弱,既然他想和我聊天,我也只好奉陪。
“是师父教导有方。”
勉强挤出个笑,我强忍体内经脉震裂之痛,站直了身。
“可惜修炼的火候不到,你仍不是我对手。”
老头能说出这句话,也是挺不要脸的。
也不看看他几岁我几岁。
他修炼的时日,比我的命还长。我打不过他不稀奇,他要是打不过我,那才叫丢脸。
“我早知我未必会赢。”
“即便如此,你还是甘冒性命之险,约我至天星楼一战。”他话中有话,“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你自己?”
我想了想,叶真和水月,也在芸芸众生之中。
于是果断回答:“自然是替天下人抱不平!”
松风莫名大笑起来,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放肆的神情。
他一笑,就更像个十恶不赦的混蛋了。
“替天行道的旗号,在江湖上已经用烂了。”笑到一半,他忽然紧盯着我,“灭了头顶那片天,谁来撑起另一番天地?”
这我还真没想过。
而这点犹豫,在松风眼里,却已是回答。
“路小五,水月着实待你不薄——谁有了你这样的本事,都会妄想一步登天。”
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完完全全,曲解了我的意图,“你利用叶真,欲揭露过往的血雨腥风,又弄出这场声势浩大的天星楼决战,无非是想奠定自己天下第一的地位。”
“那倒不是……”
我很无语。
明明是满腔热血来替武林除害的,却被说成是为一己之私而不择手段。
“可你还是太心急。叶真走后,你完全可以取代她的位置,成为青云阁大弟子。有朝一日若大败魔教,武林中人人尽知你路小五之名。”
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我终于明白,他为何不杀我。
他还想留我这颗棋子,来对付魔教。
和这种人解释不了,也不必多言。
于是趁其不备,寻找起偷袭的良机。
我与他身处的这层楼,是个石林景象。
奇松生于嶙峋乱石间,很是不便施展身手。
正打量着地形,忽而瞥见侧边石壁后,朦胧闪过一线青色。
可别是师姐来帮我了。
即便是我与她加起来,亦不免要与松风拼个两败俱伤。
倘若我此刻出手,叶真必定相助。
我当即转变了念头,不能与松风硬碰硬——我一人可以冒这样的险,绝不能让师姐受牵连。
“路小五,你可想清楚了?”
松风在等着我的决定。
我假意与他套起近乎来,“师父当真愿意不计前嫌?”
他悠闲地捋着胡须,仿佛这样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若想重返青云阁,你还得做一件事,以表明衷心。”
“肃清魔教?”
“魔教迟早得除。”他点点头,“不过眼下,就有个投靠魔教的叛徒——”
他忽挥剑向,劈出了道遒劲剑风。
不远处,一堵石壁轰然倒塌。
师姐持剑抵挡的身影,在尘埃中逐渐清晰。
“杀了她。”
松风负手而立,对我与叶真之间将要展开的较量,作壁上观。
乱石将目光描摹得曲折。
我望见一只薄翼的蝶,被风吹落在石崖边。
但她眼中,却有青松般无可动摇之意。
我没法对她举剑。
这份懦弱被人洞穿。松风催逼道:“路小五,心慈手软,不可成大事。”
师姐率先,将剑锋指向了我。
动作利落无情,虽未出招,已在我心间划伤一道。
她怎能如此轻易地,就误会了我?
手里剑重似千钧,我深吸口气,将其缓缓举起。
既然如此……
体内真气再度汹涌,喧嚣着奔流至丹田。
我紧盯叶真,意念化为无形之力,在挥剑一刻冲破指尖。
面前丈高的巨石,顷刻间四分五裂。
我纵身前击,令几块铁石飞射向对手——
而我的对手,从来不会是叶真。
松风当即退出数十尺,灵巧侧身躲避。
石块在他剑影里迸裂如星散,又向这边袭来。
我紧追不舍,一面避过崎岖山石,一面舞剑抵御着万箭齐发。碎石铿锵击于剑刃,似骤然落了场暴雨。
天地也纷乱了轮廓。任何一滴雨擦过身上,皆是道血痕。
我已辨不清体肤之痛,只顾进攻。
混沌之中,松风的脸上,显现出诡异的笑,“你本可以是万人之上。”
我从不在乎甚么万人之上。
只是不甘在他一人之下。
神形与剑合一,我用尽全力,向前劈去。
疾风生于剑末。
霎时周身这场碎石暴雨,又被吹转方向,随之一齐冲向松风。
我没想到这一击,竟如此有魄力。
他大约也不曾料到,还没来得及回击,人已被剑气震出老远,一路上还撞碎不少石屏。
我想,松风怎么着也该受点内伤。
他在一面石崖前重新站定,嘴角白须果然染上猩红。
我破风而前,气鸣呼啸如厉鬼尖嚎。
死于松风之手的冤魂,在怂恿我报仇。
而凶手就在对面,亦持剑严阵以待。
待这两柄剑相碰,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胜负未分,忽而有道亮光,飞速斜穿过我眼前,钉在松风身上。
那是另一柄剑,刺穿他的臂膀,重重嵌入其后石缝中。
“叶真!青云阁何时教你暗中伤人?”
松风嗓音嘶哑,似一只负伤的豹。
其实他运气已然不错,这剑要是插在胸膛,他还说不出这句话。
“暗算这事儿,正是你教我们的!”
我向及时赶到的叶真投去肯定的眼神。
她脸色却骤然生变。
我再次望向松风,但见其一手将穿透臂膀之剑拔出,霎时血珠飞溅。
他却全然似无感,猛然一挥袖,将所携暗器尽数释放。
几十枚银镖拐着弯地在石林中穿梭,与岩面擦碰出青红火花,似循着条看不见的引线,向我与叶真逼近。
师姐此时两手空空,无物可抵御。我心急欲相护,奈何被几枚银镖绊住阵脚。
叶真倒是在岩石间绕行,游刃有余地应付区区暗器。
松风以此混淆视线,恐怕要逃跑。
但很快,我发觉自己想错了。
他是想要回击。
还是冲着手无寸铁的师姐去的。
我再顾不得自己,任凭银镖狠狠划伤身体,也得阻止松风对叶真下手。
他的剑,离师姐仅剩三寸。
好在,我的剑,比他更快。
长剑贯穿他胸膛的一刻,我头一回,明白了杀人的滋味。
无悲亦无喜。
仿佛刺破的不是活生生的躯体,而是空心的树干。
直到剑出,鲜血喷涌至灰白岩上,我才忽然失力,扔掉手中沉重的负担。
松风的身躯,同我的剑一起触地。
精钢之剑染上血污,在地上振起又敲落。
而已死之人再无动静。
我和叶真立了很久,几乎成了两具石像。
但石像不会流血。
一滴红泪,自我指尖滑落。
我麻木地抬手,呆呆注视着掌心,不知它如何沾满了血迹,也不知这是自己的血,还是松风的。
但另一只白净的手覆上来,不顾肮脏地紧紧握住。
松风机关算尽,以为人人都是见利忘义之徒。却没算到,我对师姐的真心不改。
此时她静穆的脸,完好出现在眼前,我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却只用力将人抱住,委屈道:“师姐,我好痛哇……”
离开天星楼前,我还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用剑削去了武林榜首,刻着松风之名的那处金碑。
我的姓名,原本在其之下。
而自此,路小五,为天下第一。
第二件事,是我下楼后,面对众人或惊或疑的神色,说了句话:
“你们听好了,松风死有余辜,但叶真,从未做过不仁不义之事。”
日向西山落,宿鸟并东行。
那天,我和师姐在众人惊叹中离去的背影,很是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