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晨雾还未散尽,西镇茶肆已挤满了听书的茶客。
檐下冰棱滴答着最后一丝寒意。掌柜还在卖力吆喝新炒的明前龙井,说书人便"啪"地拍醒了惊堂木。
“列位看官,今儿个要给您说道说道这江湖上的事——诸位可知,当今天下,谁人堪称武功第一?”
有茶客应声答曰:“那还用你讲?自然是青云峰上的那位!”
说书人故作神秘地一笑,“青云峰高手如林,不知看官所说是哪位?”
“除了掌门松风,还能有谁?”
另一人不领情道:“我说张大舌,你今日有没有点新鲜的说来听听?李家那头母猪一胎产了二十只崽的事儿,都让你反反复复说了半年!”
“你大清早把俺们骗来,若讲不出稀奇东西,就替大伙把茶钱付了!”
“对!赔我们茶钱!”
……
我嗑着瓜子,欢欢喜喜看这场闹剧。
留着山羊短须的说书人又是重重一拍桌,惊得我杯中茶水都晃了晃。
“诸位莫急!世人皆知,青云阁里有个武功第一的松风,却不知松风已命丧他人之手!”
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么大的事,恐怕世间,也就这穷乡僻壤没听说。
见其余人渐渐平息了怒气,说书人便眉飞色舞地讲起,我路小五,是如何如何打败了松风,荣登武林至尊之位。
日头升高一寸又一寸,茶水续了一盅又一盅。
待众人肚子里灌满了水,我路小五忠义两全智勇双绝的伟岸姿态,已深深树立在了人们心中。
我微笑不语,低头继续嗑瓜子。
“也就是说,青云阁的掌门,已成了路小五?”
座中有人问道。
“这位看官问得好!”
说书人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继续娓娓道来。
“事情奇就奇在这儿。就在人人都以为,路小五会统领青云阁肃清魔教,为江湖立下千秋之功时,她却失踪了。”
他这话当然说得不对。
甚么失踪,我不是好好坐在他们之中嘛!
至于我为何会与这群乡巴佬挤在一起,还得从半年前说起。
自从我打败松风,成了武林第一高手,路小五的生平之事,也在江湖中流传开去。
流传最广的,还是我一夜之间打通任督二脉的传奇。
各门各派的高手们,都不信这个邪,非要与我再来比试。
起初,我尚能客客气气与人切磋。
可接连几日,上纡山寻我的人只多不少,就连门前那条小径,都给人踏宽敞了。
还有些人,打不过我,便转而纠缠起叶真。先后败于我俩之手,才不甘离去,扬言明年还来。
于是我狠狠心,在切磋时下了重手,好令他们知难而退。
可高手不愧是高手,皆毫无畏惧之色,说甚么“死而无憾”,坚持要与我拼命。
我哪能让自己背上这么多人命?
眼看着师姐也不堪其扰,终于有一日,我对她说:
“师姐,我们还是去外面,避避风头罢。”
她想了想,点点头。
我们俩好歹也算排得上号的高手,竟被逼到如此地步。
不过天地悠悠,何愁前路。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而有师姐的地方,江湖就天晴。
就在我欢天喜地收拾好包袱,欲与她共赴往世外桃源时,山上又来了一伙人。
定睛一看,竟是以往青云阁的同门。
他们是来替青云阁,寻新掌门的。
我敷衍道:“比武或抓阄,你们在自己人当中选一个不就成了?”
“不行啊,选谁我们都不服气!但你俩之中,无论是谁接替了掌门之位,都会令诸弟子心服口服。”
师姐冷静回应:“我们已无心过问江湖纷争,诸位请回罢。”
没想到对面几人相互递了个眼神后,齐齐在我与叶真面前跪倒,“若请不得新掌门,我等无颜再回青云峰,甘愿长跪于此!”
“你们这是何苦……”
我欲劝解,却听得师姐生硬道:“那你们就跪着罢。”
她牵起我的手,就向山下走去。
纡山地势虽复杂,但在此栖居多日,我原以为,师姐已熟记山路走向。
可她今日,却接连走错了道。
“师姐,是这里才对。”
“抱歉。”
……
“师姐,那条路走不通的。”
“是么?我认错了。”
……
“师姐,应该向左。”
“哦,我没注意。”
……
又默默走了一段路,我停下了脚步。
“怎么不走了?”
她问。
我犹豫道:“师姐,其实……你心中还在想着青云阁的事罢?”
“没有……”
“别人看不出来,我却知道。你在青云阁这么多年,肯定还放不下那里的人和物。”我站到她面前,“青云阁没了掌门,迟早是一盘散沙——师姐,你回去罢。”
她眼中有些许动容,却仍旧摇头,“我说过要和你一起的。”
为了不叫她为难,我故作轻松道:“我还指望着,哪天你重振青云威名,好收留收留我呢!”
“天下第一,也得我来收留么?”
她笑眼弯弯,像蒙着晨雾的月。
我伸出手,轻轻摘去她发间一朵米白落花。
“谁让你,是天下第一的师姐呢?”
……
与她告别后,我隐姓埋名,一路蒙面西行,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
没有江湖纷扰的日子,过得挺悠闲。
我编了几册武功秘籍,平日支个小摊,在茶肆旁的热闹处赚些铜钱。
有生意时,便给人家好好讲道讲道习武要领;无生意可做,便偷空来茶肆里听说书。
没想到今日竟在此地,让我听见了自己的故事。
台上那说书先生,若是知晓座中正有路小五此人,不知还能不能把话讲利索。
此刻他又清嗓道:“咳咳,这就不得不提到,方才故事里的另一个人物——叶真。如今,她才是青云阁的新掌门。也只有她知道,路小五身在何处。”
“叶真怎会如此厉害?竟能逼得天下第一让位于她?”
说书人的眼光,瞟过座下一张张脸,慢悠悠开口:“个中缘由嘛,大概离不开一个‘情’字。听说啊,这路小五,本是男儿郎,因对叶真一见倾心,才扮作了女装,日——夜——相——伴——”
刻意被拖长的最后四个字,在小小茶肆里掀起风波。
村妇们“哎哟哎哟”地唤,村夫们咧着嘴“嘿嘿”地笑。
而我的手蓦然一抖,捏碎了掌中粗瓷杯。
造谣!妥妥的造谣!
可惜旁人并不注意这细小的动静,都沉浸在自己脑海里的龌龊画面中。
“张大舌你继续说啊!”
还有人坏笑着催促道。
说书人卖的就是这个关子,当机立断敲响了惊堂木,“一笔风流帐,一世恩怨缠!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
显然,这回的故事吊足了看客胃口。
碎银铜钱豌豆粒,纷纷被扔在那张瘸腿的桌上。
也许在世人眼里,江湖再怎么大,天地再怎么阔,都越不过一个“情”字。
他们最喜闻乐见的,岂非亦如此?
我不愿再听人臆想自己与叶真之间的事,于是哭笑不得走出了茶肆。
长街犹浸薄寒,青石板上凝着隔夜的潮意,苔痕怯生生地攀着墙根。
我的书摊,就在茶肆卷起的竹帘对面。
刚坐下没多久,有一小童,拖着鼻涕跑来,“卖书的,你这书写得不对!”
我依稀记得,昨天他在我这儿,买了本册子,说要成为日后的武林第一。
小童将手中之物扬至我面前——
正是鄙人凭借记忆,自图自画的一本“青云剑法”。
“哪里不对?”
我懒懒发问。
“这一页里,画的这招,应是斜剌而非直劈!”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甚么是青云剑法么?”
“我不懂,但有位大侠说她懂!”
“那人骗你的。你们这些小孩儿,就是好骗。”
他看了眼手里的武功秘籍,半信半疑道:“这么说……她并非青云阁的甚么掌门人?”
我再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颇为激动地问:“你何时见过那人?”
“就方才,卖糖的铺子前……”他转身指向前方,却又将小手缩回,“诶,不见了……”
等他回过头来,我也不见了。
穿巷疾行,惊起阶前觅食之雀。
远处农舍柴扉半掩,探出几枝早杏,粉白花色如薄雾朦胧。
忽而脚步放缓——
但见一人,立于花雾之中。
颀身素衣,墨发松松挽起,只簪一支玉兰钗。
手中长剑虽泛冷光,唇畔笑意却同晨曦柔和。
我浑然不觉,自己何时走近了她。
香风淡淡萦怀,仿佛饮一壶新酿杏花酒。
沉醉之中,只闻她道:
“路小五,我来收留你了。”
(完结)